悲慘世界:第一部 芳汀 第八卷 影響 · 五 線上閱讀

合適的墳墓

沙威把讓·瓦爾讓投入市監獄。

逮捕馬德蘭先生在濱海蒙特勒伊引起轟動,或者更確切地說,引起異乎尋常的震動。我們非常遺憾,不能隱瞞這一點:只因「他曾是個苦役犯」這句話,所有的人幾乎都拋棄了他。不到兩小時,他做過的好事全被人遺忘了,這「只不過是個苦役犯」。話還得說回來,大家還不了解阿拉斯事件的詳情。整個白天,在城裡的各個地方,人們都聽到這樣的議論:

「您不知道嗎?這是一個期滿釋放的苦役犯!」——「誰呀?」——「市長。」——「啊!馬德蘭先生嗎?」——「是的。」——「當真?」——「他不叫馬德蘭,他有一個可怕的名字,叫貝讓,博讓,布讓。」——「啊,我的天!」——「他給抓起來了。」——「抓起來了!」——「關在市監獄裡,等着押走。」——「要押走他!就要押走他呀!把他押到哪兒去呢?」——「由於他從前在大路上搶劫,要送上刑事法庭。」——「好啊!我就疑心過。這個人太好了,太完美了,太虔誠了。他拒絕接受十字勳章,凡是遇到流浪兒就給錢。我一直想,內里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尤其是在「沙龍」,這類議論更是層出不窮。

一個訂閱《白旗報》的老太太提出這樣一種近乎莫測高深的見解:

「我並不遺憾。這是給波拿巴分子當頭一棒!」

就這樣,那個叫馬德蘭先生的幽靈,在濱海蒙特勒伊消失了。全城只有三四個人還始終記得他。伺候他的老看門女人屬於其中之一。

當天晚上,這個高尚的老女人坐在她的門房裡還驚惶不定,憂心忡忡。工廠全天關閉,大門上了門閂,街上空無一人。樓房裡只有兩個修女佩爾培圖嬤嬤和森普利斯嬤嬤,她們為芳汀守靈。

將近馬德蘭先生平時回家的時辰,正直的看門女人機械地站起來,在抽屜里拿上馬德蘭先生房間的鑰匙和燭台,他每天晚上都拿着這盞燭台上樓到房裡去。她將鑰匙掛在釘子上,他習慣從那裡去取下。她把燭台放在旁邊,仿佛在等待他。然後,她重新坐在椅子上,又思索起來。可憐的老女僕下意識地做完這一切。

直到兩個多小時之後,她才如夢初醒,大聲說:

「啊!仁慈的天主耶穌!是我還把鑰匙掛在釘子上!」

這時,門房的玻璃窗打開了,一隻手伸了進來,拿起鑰匙和燭台,湊到點燃的蠟燭上點着了。

看門女人抬起眼睛,目瞪口呆,想喊出聲來,又止住了。

她熟悉這隻手,這條手臂,這件禮服的袖管。

這是馬德蘭先生。

她過了一會兒才能說話,她「怔住了」,就像她後來敘述自己的遭遇時所說的那樣。

「我的天,市長先生,」她終於叫道,「我以為您……」

她止住了,這句話的結尾會缺少開頭的尊敬。讓·瓦爾讓對她來說始終是市長先生。

他說出她的想法:

「在監獄裡。我關在裡面。我砸斷了一扇窗的護條,從屋頂上滾下來,來到這裡。我上樓到房間裡去,你給我去找一下森普利斯嬤嬤。她大概守在那個可憐的女人旁邊。」

老女人趕快服從。

他對她什麼也沒有囑咐,顯然,她保護他會超過保護自己。

從來也沒有搞清楚,他怎樣不叫人打開大門就進入院子。他有一把萬能鑰匙,能打開一扇小邊門,鑰匙總是攜帶在身。但是,他一定被搜過身,要拿走這把萬能鑰匙。這一點得不到澄清。

他登上通往自己房間的樓梯。來到樓上時,他把燭台放在最後一級樓梯上,輕輕地打開房門,又摸索着關上窗子和護窗板,然後他走回來取燭台,再回到房間裡。

謹慎小心是有用的;讀者記得,他的窗子可以從街上望得見。

他環顧四周,瞥了一眼桌子、椅子、床,他的床三天沒有動過。大前天夜裡凌亂的痕跡一點不剩。看門女人「整理過房間」。她僅僅在灰燼里撿到兩截鐵棍和一枚被火熏黑的四十蘇錢幣,擦乾淨放在桌上。

他拿了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幾個字:「這是我的兩截鐵棍和從小熱爾維那裡搶來的四十蘇錢幣,我在刑事法庭上提到了。」他把錢幣和兩截鐵棍壓在紙上,讓人進來一眼就能瞥見。他從大櫃裡取出一件舊襯衫,把它撕成幾條,包好兩隻銀燭台。他既不慌忙,也不激動,在包主教的燭台時,他咬了一口黑麵包。可能這是監獄裡的麵包,他越獄時帶在身上的。

後來進行司法調查時,從房間地磚上找到的麵包屑可以證明這一點。

有人敲了兩下門。

「進來,」他說。

這是森普利斯嬤嬤。

她臉色蒼白,眼睛紅通通,手裡拿着的蠟燭搖曳不定。命運的劇變有這樣一個特點,不管我們多麼完美和多麼冷靜,這種劇變也會從我們的五臟六腑里掏出人性,迫使它反映在外。在這一天的激動中,修女重新變成女人。她哭泣過,她在瑟瑟發抖。

讓·瓦爾讓剛才在紙上寫了幾行字,他把紙遞給修女說:

「嬤嬤,您把這個交給本堂神父先生。」

字條是打開的。她把目光投在上面。

「您可以看,」他說。

她讀到:「我請本堂神父先生照看我留下的一切。他可以用來支付我的案件和今天去世的這個女人的喪葬費用。其餘的捐給窮人。」

嬤嬤想說話,但她只能咕嚕聽不清的幾聲。她終於說話了:

「市長先生不想再看一眼不幸的女人嗎?」

「不,」他說,「人家在追捕我,會在她的房間抓住我,這會打擾她。」

他剛說完,樓梯里就響成一片。他們聽到上樓的雜沓的腳步聲,看門女人發出儘可能高和儘可能尖的聲音說:

「仁慈的先生,我向您發誓,整個白天和整個晚上沒有人進來,甚至我沒有離開過我的房門!」

有個人回答:

「可是這間房裡有燈光。」

他們聽出是沙威的聲音。

房間的結構是,門一打開要遮住右牆角。讓·瓦爾讓吹滅蠟燭,躲在這個角落裡。

森普利斯嬤嬤跪在桌旁。

門打開了。沙威走了進來。

傳來好幾個人的細語聲和看門女人在走廊里的抗議聲。

修女沒有抬起眼睛。她在祈禱。

蠟燭放在壁爐上,只發出微弱的燭光。

沙威看到了嬤嬤,一言不發地止住了腳步。

讀者記得,沙威的本質,他的要素,他的呼吸中樞,就是尊敬一切權威。這是渾然一體,不容許有異議和限制。對他來說,當然,教會的權威是首要的。他信教,他在這一點上和其他方面都是膚淺的、規矩的。在他看來,教士是不會出錯的神靈,修女是不會犯罪的人。他們都是脫離紅塵的靈魂,只有一扇門為真理放行。

看到嬤嬤,他的第一個動作是退出。

但是有另一個責任把他留住,威嚴地把他推往相反方向。他的第二個動作是留下來,至少大膽提出一個問題。

這個森普利斯嬤嬤平生沒有說過謊。沙威知道這一點,因此特別尊敬她。

「嬤嬤,」他說,「這個房間裡就您一個人嗎?」

這時是可怕的,可憐的看門女人感到要癱倒了。

嬤嬤抬起眼睛回答:

「是的。」

「既然這樣,」沙威又說,「如果我堅持再問,請原諒我,這是我的責任,今晚您沒有見過一個人,一個男人嗎?他越獄了,我們在捉拿他,——這個人叫讓·瓦爾讓,您沒有見過他嗎?」

嬤嬤回答:

「沒有。」

她說謊了。她連續說了兩次謊,一下接一下,毫不猶豫,十分迅速,好像忠於職責一樣。

「對不起,」沙威說,他深深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噢,聖女!多少年來您已經脫離塵世;加入到貞女姐妹們和天使兄弟們的光輝行列中;但願這次說謊計入您進天堂的善行。

對沙威來說,嬤嬤的回答異常乾脆,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奇怪的是剛吹滅的那支蠟燭還在桌上冒煙。

一小時後,有一個人穿過樹木和霧氣,從濱海蒙特勒伊大步流星地走向巴黎。這個人就是讓·瓦爾讓。有兩三個趕車的遇到過他,已證實他背着一個包裹,穿了一件罩衫。他從哪裡弄來這件罩衫呢?人們一無所知。幾天前在工廠的診所里,有一個老工人死了,留下了他的罩衫。也許是這一件。

關於芳汀,最後交代幾句。

我們大家都有一個母親,就是大地。人們把芳汀還給她的母親。

本堂神父認為做得很好,他把讓·瓦爾讓留下來的錢儘量給了窮人,也許是做對了。說到底,牽涉到誰呢?牽涉到一個苦役犯和一個妓女。因此,他草草地埋葬了芳汀,壓縮到最低限度,埋入公墓里。

這樣,芳汀埋入了義冢,這地方既屬於大家,又不屬於任何人,窮人在那裡銷聲匿跡了。幸虧天主知道在哪裡招魂。芳汀長眠於黑暗中,亂骨叢里,與骨灰相混雜。她被投入公墓。她的墳墓就像她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