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八章 米考伯先生叫陣 · 5 線上閱讀

我回答他的時候,把特萊得盡力讚揚了一番,因為我覺得,史朵夫有點瞧不起他的樣子。史朵夫把腦袋輕輕一點,微微笑了一笑,說他也很想見一見這個老同學,因為他從前一直是個好玩的怪人。他就這樣把關於特萊得的話撇開了,問我,有沒有什麼好給他吃的東西。在這段短短對話中的絕大部分時間裡,要是他不興高采烈、如狂似野那樣說話的時候,他都坐在那兒,悠悠閒閒地用捅條敲打煤塊。我注意到,在我從櫥里往外拿那塊剩鴿子排和干別的事的時候,他都在那兒敲打那塊煤塊。

「我說,雛菊,你這兒的晚餐,都可以招待國王啦!」他喊着說,他這句話是從靜默中衝口而出的,同時在桌子前面坐下。「我一定辜負不了你這頓盛筵,因為我是從亞摩斯來的。」

「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從牛津來的哪,」我回答他說。

「不是從牛津來的,」史朵夫說,「我在海上漂蕩來着——比在牛津好玩多啦。」

「利提摩今兒上這兒來找你來着,」我說,「所以我還以為你在牛津哪;不過,我那會兒一想,他確實並沒說你在牛津。」

「我本來以為利提摩人還伶俐,其實是個大笨蛋,偏偏跑到這兒來找我,」史朵夫說,一面歡樂地倒了一杯葡萄酒,說為我乾杯。「至於說了解他,雛菊,你要是能辦到,那你比我們這些人無論誰都更聰明。」

「你這話一點不假,」我說,同時把椅子挪到桌子前面。「那麼你這是在亞摩斯待過的了,史朵夫!」因為我對於他在那兒的一切情況都很想知道一下。「你在那兒待得很久嗎?」

「不久,」他回答我說。「在那兒胡鬧了有一個星期左右。」

「他們那兒那些人都好嗎?小愛彌麗當然還沒結婚吧?」

「還沒有。就要結婚啦,我相信——在幾個星期以內,再不就是在幾個月以內,這個那個的,我也說不上來。我跟他們不常見面兒。我說,」他把本來老沒停止用的刀叉放下,用手在口袋裡亂摸起來,「我給你帶來了一封信。」

「誰給我的信?」

「還能有誰,你那個老看媽呀,」他回答我說;同時從他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些紙片來。「捷·史朵夫大少爺,欠悅來居的賬單,不是這個。別着急,一會兒就找着了。那個叫老什麼的,看樣子病得不輕,那封信就說的是那件事,我想。」

「你說的是巴奇斯吧?」

「不錯!」同時仍舊在他那幾個口袋裡摸,摸着了,就看是什麼。「我恐怕巴奇斯就要玩兒完啦。我在那兒看到一個又瘦又小的藥匠先生——再不就是個郎中吧,反正不管怎麼,是干那一行的吧——就是他給您接駕出世的。據我看,他對於病人的情況特別熟悉;不過他的意見,總括起來也只是說,這位車夫最後這一趟旅程跑得未免有些太快了。你在那面那把椅子上我掛的那件大衣的胸前口袋用手摸一摸,我想在那兒可以找到那封信。是在那兒吧?」

「在這兒啦!」我說。

「那就是啦!」

那封信是坡勾提寫的,字寫得比平素更難認,也很簡短。信上告訴我她丈夫病重無望的情況,同時影影綽綽地提到,說他比以前更「有些手緊」了,因此,想要給他弄點什麼,叫他舒服一些,更困難了。她一點也沒提到她自己怎麼疲勞,怎麼晝夜不懈地看護,她只往高里誇他。那封信只是用簡單明白、毫無矯飾、樸素真實的虔誠寫的,最後是她對「我這個永遠親愛疼熱的人致敬」——這是指着我說的。

我把信上的話連猜帶蒙地看,史朵夫就一直地又吃又喝。

「這當然很不幸,」我看完了信的時候,他說。「但是天天太陽都得落,每一分鐘都有人死。這是無論誰都躲不過去的,所以咱們也不必因為這個而大驚小怪。要是因為那個大公無私的腳步,不定在哪兒,到所有的人門上敲〔13〕,咱們就不能毫不放鬆,堅持下去,那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就都要從咱們手裡溜之大吉了。咱們不能怕!往前奔吧!前途平坦,當然很好,前途崎嶇,就得冒險拼命,但是可得永遠一直往前奔!越過一切障礙險阻往前奔,在比賽中取得勝利。」

〔13〕 這句似暗用羅馬詩人賀拉斯的《歌詠詩集》第1卷第4節第13—14行:「面色暗淡的死神,大公無私地來到窮人的草廬和王侯的城堡,同樣地敲,往門上敲。」

「在什麼比賽中取得勝利哪?」我說。

「你已經開始參加的比賽中啊!」他說,「往前奔!」

我現在還記得,他把他那秀髮覆額的圓顱微微往後仰起看着我,手裡擎着酒杯,暫時停頓了一下,那時候我曾注意到,他臉上雖然還帶着海風吹拂的清新之色,並且發出紅色,但是那上面卻有一種痕跡,仿佛表示他曾常常熱烈地從事過什麼活動,那是從我上次和他分別了以後才出現的,他這種熱烈,還是只要一旦勃興,就熱烈地在他的內心裡激盪。我心裡本來想要對他這種一有所好,就不顧一切、拼命追求的習性——就像乘風揚帆、破浪駛舟這一類事——勸諫一番,正在沉吟、想說還沒說的時候,我的心思一下又轉到我們正談論的題目上,於是我勸諫的話就沒出口,我就談起眼前的題目來。

「要是你有興致聽一聽的話,史朵夫,」我說,「那我就要告訴你——」

「我這個興致還是非常地高,你想要我做的,不論是什麼,我都可以做,」他回答我說,同時又從飯桌前挪到壁爐旁。

「那麼,我要跟你說啦,史朵夫,我想要到鄉下去走一趟,去看一看我那位老看媽。我這並不是說,我這一去,能對她有什麼好處,或者能給她任何真正有用的幫助;不過她跟我的關係那樣深厚密切,我這一去,可以對她發生的一種影響,就跟我把前面那兩件事都真做到了一樣。她一定把我這一去看得非常地可心愜意,這就可以給她很大的安慰、使她覺得有了很大的依靠。我敢保,對於一個像她跟我這樣的一個朋友,去走一趟,絕不算費了什麼氣力。你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你要是我,你能捨不得一天的工夫,去走一趟嗎?」

他臉上是一片若有所思的神氣,他坐在那兒琢磨了一下,然後才回答我說,「呃!你去一趟好啦。這於她絕沒有礙處。」

「你剛剛從那兒回來,」我說,「我要是要你跟我一塊兒,當然是辦不到的了?」

「一點也不錯,」他回答我說。「我今兒晚上要回亥蓋特。有很長的時間我沒看見我母親了,我實在問心有愧——因為她既然那樣疼她這個不肖之子,那她也該有人疼她才是。得了吧!別淨瞎扯這些無謂的話啦吧!——你打算明兒就去,是不是?」他把兩手伸直了,用每一隻手把着我每一個膀子,說。

「不錯,我是那樣打算的。」

「那麼,好吧,你等到過了明兒再去吧。我本來想要叫你到我們那兒待幾天的。我到這兒來,是特意來請您的大駕,光臨舍下的。您可明天就要往亞摩斯去!」

「這兒那兒地,像你這樣,老是高飛遠走,胡跑亂顫,也不知道哪兒好,只有你才有資格,說別人高飛遠走,忽來忽去。」

他有一會兒的工夫,只拿眼看着我,卻不發一言。過了那一會兒他才回答了我的話,同時仍舊用手把住了我,並且還搖晃我。

「這麼辦吧,你過一天再去吧,你明天先到我們那兒,盡你所能跟我們待上一天好啦。不然的話,誰料得到咱們什麼時候還能再碰到一塊兒哪?就這樣吧。再過一天吧。我要你作我和蘿莎·達特之間的擋箭牌。我要你把我們兩個隔開。」

「要是沒有我在你們中間把你們隔開,你們就要你親我愛,不得開交了,是不是?」

「不錯,就要愛得不得開交,還許就要恨得不得開交,」史朵夫大笑,說道。「反正是愛是恨,那就甭管啦。就這麼辦吧。你過一天再去好啦!」

我也答應了他再過一天,於是他穿上大衣,點起一支雪茄,邁步要往家裡去。我看到他打算步行回家,也穿上大衣(不過卻沒點雪茄,因為那一陣兒,我抽雪茄已經過足了癮了)跟他一塊兒走到了鄉間的大道上。那時候,在夜裡,那條大道看來是死沉沉、冷清清的。他一路之上,都是神采飛揚;我們分手的時候,我看着他那樣矯健輕捷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我就想到他說的話,越過一切障礙險阻往前奔,在比賽中取得勝利!我只希求,他是在一場有價值的比賽中奔馳,這是我頭一回替他這樣希求。

我正在我自己的房間裡解衣上床的時候,米考伯先生的信從口袋裡倒撞而出,落在地上。這才使我想到他那封信,跟着我就把信上的火漆印破開,看到下面的話。那封信上的時日是正餐前一點零半個鐘頭。我不大記得,我以前是否提過:米考伯先生一遇到過不去的難關來到,就用一些法律辭藻,他好像認為,那樣一來,他的難關就渡過了,糾葛就清理了似的。

老友閣下——因我不敢再呼你為吾親愛之考坡菲矣,

我所應為閣下告者,即此信之簽名人已一蹶不起矣。今日閣下本可注意到此人曾以微弱閃爍之努力,對閣下掩飾,不欲使閣下預知其人災禍之將臨,雖然如此,希望已沉入地平以下,此信之簽署者已一蹶不起矣。
現此傳達下忱之文件,系在監我之人(我不能稱之為伴我之人)看守下着筆者,此人當時已鄰沉醉之鄉,為股票經紀所雇用。此人已在因欠交房租而執行扣押之法令下,將此居依法查封矣。其查封清單項目中,非僅包括下方簽署人——成年居住此處之租戶——全部動產及所有什物,且兼及此處之寓客、內廟光榮會社成員之一、托瑪斯·特萊得先生之一切動產及什物。
此愁苦之杯本已流溢,如更有一瀝殘酒,已置於下方簽署人之唇邊,以增其痛苦者(此為引用萬世不朽名作家〔14〕之言),則以下事實是也。其事為何?即下面簽署人,受前所提及之託瑪斯·特萊得先生友誼之情,承擔償還為數23鎊4先令9又1/2便士之債務,已經過期而該款並未籌得是也。此外尚有一事,亦足增加煩惱:即下方簽署人無法避之贍養責任,依事理之常而言,將因一更無力自存者之出世而增加,此遭災受禍者可望於自現在起,不盡六個太陰月〔15〕之期(此舉成數而言)開始其苦惱之生命矣。

所敘既已盡,僅餘贅言剩語,以結束此函,即塵與灰已永灑於頭上者〔16〕,其人即維爾金·米考伯。

〔14〕 莎士比亞的《麥克白》第1幕第1場第11行說:大公無私的「公道正義,已用手把我們貯有毒物的杯,置於我們的唇邊了」。

〔15〕 即以月球環行地球一周計算者。

〔16〕 「塵與灰」表示卑鄙下賤,以灰或塵灑於頭上,表示懺悔或恥辱,都屢見《舊約》。

可憐的特萊得!我頂到這個時候,對於米考伯先生已經深知,所以可以預言,他足以從這種打擊中恢復過來。但是我一夜無眠,想到特萊得,非常替他難過,想到那位副牧師的女兒,十個女兒中的一個,住在戴芬郡,那樣一位令人疼愛的女孩子,都可以為特萊得等到六十歲(這是不吉的預兆),等到你能說多少年就是多少年——我想到她,也非常替她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