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一部 芳汀 第八卷 影響 · 三 線上閱讀

沙威感到高興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當馬德蘭先生走出阿拉斯刑事法庭時,十二點半剛剛敲過。他回到旅館,正好郵車要出發,讀者記得,他已訂好座位。早上六點不到一點,他到達濱海蒙特勒伊,他第一件關心的事,就是向拉菲特先生投寄一封信,然後來到診所看望芳汀。

但他剛離開刑事法庭,代理檢察長便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過來,表示惋惜可敬的濱海蒙特勒伊市長的荒唐行為,聲稱這件怪事以後會得到澄清,但他的觀點絲毫沒有改變,在這期間,他要求判決這個尚馬蒂厄,顯然這是真正的讓·瓦爾讓。代理檢察長的堅持明顯地與聽眾、法庭和陪審團的意見相左。辯護律師不費什麼事就駁斥了這番講話,認為由於馬德蘭先生,也就是讓·瓦爾讓的透露,案情已徹底改變了,陪審團面對的是一個無辜的人。律師對法律上的錯誤發表了一通感慨,可惜並不新穎,庭長在下結論時同意辯護律師的見解,陪審團在幾分鐘內開釋了尚馬蒂厄。

然而,代理檢察長需要有一個讓·瓦爾讓,沒有了尚馬蒂厄,他就抓馬德蘭。

釋放了尚馬蒂厄,代理檢察長馬上同庭長密議。他們商談了「逮捕濱海蒙特勒伊的市長的本人的必要性」。這個句子有不少「的」字,出自代理檢察長先生之手,寫在他呈遞給檢察長的報告底稿上。最初的激動過去,庭長沒什麼異議。司法必須運轉。況且,說白了,儘管庭長是個好人,相當聰明,同時他又是一個堅定的幾乎是狂熱的保王派,濱海蒙特勒伊市長提到戛納的登陸時,不說「波拿巴」,而說「皇帝」,十分刺耳。

因此發出了逮捕令。代理檢察長專門派人快馬加鞭,送到濱海蒙特勒伊,由警探沙威執行。

讀者知道,沙威作證以後,馬上回到濱海蒙特勒伊。

專使將逮捕令和押解令交到沙威的手上時,他剛起床。

專使本人也是一個非常幹練的警官,他三言兩語就讓沙威了解到在阿拉斯發生的事。由代理檢察長簽署的逮捕令是這樣寫的:「警官沙威速將濱海蒙特勒伊市長馬德蘭先生逮捕,在今天的法庭上,他已承認是刑滿釋放的苦役犯讓·瓦爾讓。」

不認識沙威,在他走進診所的候見室時看到他的人,會感到他的神態再平常不過。他冷漠、平靜、莊重,花白的頭髮,光滑地貼在兩鬢,他像慣常那樣,慢吞吞地剛剛登上樓梯。深諳他和仔細觀察過他的人,會不寒而慄。他的皮領的搭扣不是在頸後,而是在左耳上面。這表明他從未見過的激動。

沙威是個有完美性格的人,無論他的職責,還是他的制服,都不容許有一點皺褶;對罪犯採取行動有條不紊,對他衣服的鈕扣一絲不苟。

他把衣領的搭扣搭歪,心中必定非常激動,可以把這種激動稱為內心地震。

他來的時候很平常,在附近的警察所要了一名下士和四名士兵,將士兵留在院子裡,看門女人沒有懷疑,習慣了看到軍人求見市長先生,便給他指點了芳汀的房間。

沙威來到芳汀的房門口,轉動鑰匙,像看護或密探那樣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確切地說,他沒有進去。他站在半掩的門口,頭上戴着帽子,左手插在扣到下巴的禮服里。偌大的手杖藏在身後,肘彎處露出鉛做的圓柄。

他這樣站了一分鐘左右,沒有人注意到他。突然,芳汀抬起目光,看到了他,讓馬德蘭先生回過身來。

當馬德蘭與沙威的目光相遇時,沙威紋絲不動,也不走近,變得兇相畢露。任何一種人類情感也比不上快意更可怕。

這副相貌恰如一個魔鬼剛捉回下地獄的人。

確信終於抓到了讓·瓦爾讓,使他心裡所思所想全反映在臉上。攪動的沉渣又泛起。有點失去了蹤跡,有幾分鐘認錯了尚馬蒂厄,由此感到恥辱,但他起先猜得那麼准,長久以來本能是準確的,這種得意使恥辱感消失了。沙威的高興在他不可一世的姿態中爆發出來。得意洋洋的醜態,在這狹窄的腦門上綻開。一副心滿意足的嘴臉,其醜態充分展示出來。

這時,沙威像進入了天國。他沒有明確地意識到,但模糊地感到自己的不可或缺和成功,他,沙威,體現了正義、光明和真理,替天行道,剷除罪惡。他身後和周圍,政權、理性、已作出判決的東西、合法意識、公訴,像滿天繁星,深不可測;他保衛秩序,讓法律發出雷霆,為社會伸張正義,鼎力相助天主;他挺立在光環里;在他的勝利中,還有一點挑戰和戰鬥意味;他站立着,高傲,光彩奕奕,在藍天上展示兇惡的大天使超人的獸性;他履行的行動可怕的陰影,顯現出他的拳頭緊握的社會利劍發出的寒光;他既高興又憤怒,要踐踏罪行、惡習、反叛、墮落、地獄,他光輝四射,除惡鋤奸,臉上含笑,在這個可怕的聖米歇爾身上,具有不可否認的崇高氣概。

沙威可怕,卻毫不卑劣。

正直、真誠、單純、自信、有責任感,這些品質一旦弄錯了,就會變得醜惡,但即使醜惡,仍然是崇高的;它們的莊重是人類意識所特有的,即使在醜態中依然延續下去。這是有瑕疵的德行,但也是不對的。一個狂熱分子行兇作惡時表現出無情而正直的快樂,包含着難以言說的可敬而悽慘的光芒。沙威自己沒有懷疑到,他在極度快樂時,卻像無知的勝利者一樣值得憐憫。這張臉上顯現出善中的全部惡,沒有什麼更令人傷心和可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