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八章 米考伯先生叫陣 · 2 線上閱讀

食器貯存室里有一個爐支,我每天早晨用它烤我那片鹹肉。我們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這個爐支拿來了,跟着大家一齊動手,把米考伯先生的意圖付諸實行。他所說的分工是這樣:——特萊得把羊肉切成薄片;米考伯先生(他對於這類事,無不十二分精通)就用胡椒麵兒、芥末面兒、鹽和辣子往肉片上灑。我就在米考伯先生的指導下,把調好了的肉片往爐支上烤,同時用一個叉子,把肉片翻弄,烤好了,再把它們拿開;米考伯太太就在一個小煮鍋里煮,而且不住地攪一些蘑菇汁兒。在一些肉片已經烤好了、夠我們吃一回的時候,我們就吃起來,仍舊把袖子挽到手腕子以上,同時火上就有另外的肉,又嘶嘶地冒沫兒,又吱吱地發聲兒,因此我們就一面把注意力放在盤子裡的羊肉片上,一面又把它放在火上烤着的羊肉片上。

我們這種烹調法又新穎,烹調的味道又特鮮美,我們大家一齊手腳都不閒着,一會兒從座位上跑到爐前,去看肉片烤得怎麼樣,一會兒又坐下,開那從爐支上剛拿下來、熱而又熱的酥脆肉片,又手忙腳亂,又讓火烤得臉都紅了,又覺得好玩兒,就在這樣使人饞涎欲滴的嘶嘶吱吱聲中和肉片噴鼻香的氣味中,我們把那塊羊腿吃得只剩骨頭了。我自己的胃口就像奇蹟一樣恢復了。我現在寫來還感到慚愧,但是我卻的確相信,我有一會兒的工夫,把朵蘿忘了。使我滿意的是:即便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把床榻毯褥都賣了,來預備這一頓宴會,他們也不能吃得更香甜可口。特萊得一面做,一面吃,同時,就幾乎沒有不盡情大笑的時候,實在說起來,我們就沒有一個人不盡情大笑的,而且是在所有這段時間裡,都同時一齊大笑。我敢說,從來沒有過這樣成功的宴會。

我們歡樂到極點,忙忙叨叨地在各自的職分內各司其事,勵志力行,要把最後一批肉片做到最美的程度,好使我們這個宴會登峰造極、圓滿結束:正在這時候,我覺到有一個生人,來到屋裡,抬頭一看,只見沉着穩重的利提摩,把帽子摘在手裡,站在我面前。

「你到這兒來有什麼事嗎?」我不由自主地問。

「很對不起,先生,他們告訴我,說叫我一直地進來。我們少爺沒在這兒吧,先生?」

「沒在這兒。」

「您沒見過他吧,先生?」

「沒見過,難道你不是從他那兒來的嗎?」

「並不是照直地從他那兒來的,先生。」

「他對你說過,說你在這兒會找到他嗎?」

「並不完全是那樣,先生。不過我想,他今兒既然不在這兒,那他明兒也許會來這兒的。」

「他要從牛津一直到這兒來嗎?」

「我請您,先生,」他畢恭畢敬地說,「落座,讓我來幹這個活兒吧。」他這樣說了,我就服服帖帖地從手裡把叉子給了他,他把叉子拿在手裡,在爐支上彎着腰烤起肉來,好像他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上面一樣。

我敢說,史朵夫本人來到這兒,我們倒不至於那樣張皇失措,但是在這位體面的下人面前,我們卻一下都成了老實人之中最老實的了。米考伯先生哼起小曲來,裝作十二分坦然自得的樣子,但是卻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他那把急忙掖起的叉子,從褂子的胸部把把兒伸出,好像他自己把叉子捅在自己的胸膛里似的。米考伯太太就把棕色手套戴在手上,做出一副文雅、嬌慵的儀態。特萊得用他那兩隻油手把頭髮亂抓,弄得頭髮直挺挺地豎立在腦袋上,他自己就不知所措地看着桌布。至於我自己呢,我坐在主人席上,完全成了一個小娃娃了;幾乎連這位體面的異人俊士都不敢冒揣地斜目而視。沒人知道他是從哪兒鑽出來的,跑到我的寓所里給我整頓家務。

同時,他把羊肉從爐支上拿開,沉默無言、鄭重其事地布給我們。我們每人都吃了一點,但是我們的口味卻都沒有了,我們只作出吃了的樣子,只是走走過場而已。我們每人都把各自的盤子推開以後,他不動聲色地把盤子都拿走,把齊茲端上來。齊茲吃完了,他把齊茲碟子也拿走了,把桌子清理了,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自動送物架上;又把葡萄酒擺上,跟着,並不用等人吩咐,就出於自動,把自動送物架推到食器貯存室里去了。所有這種種,他都做得循規蹈矩,他從來沒抬過頭,只老把眼睛盯在所做的事上。然而,即便他的胳膊肘兒,在他回身背着我們的時候,都好像滿滿含着他那種固定成見的表現,說我非常非常年輕。

「還有什麼我可以做的活兒沒有,先生?」

我對他表示了謝意,說,「沒有啦,可是,你自己不用點正餐嗎?」

「不用,我謝謝您啦,不用,先生。」

「史朵夫先生是不是要從牛津上這兒來哪?」

「對不起,您說什麼來着?」

「史朵夫先生是不是要從牛津上這兒來?」

「我本來想,他今兒可能到這兒來,先生。那毫無疑問,是我想的不對頭,先生。」

「要是你先見到他——」我說。

「請您原諒我,先生;我想,我不會是先見到他的。」

「假設你會的話,」我說,「那我就請你對他說,我很惆悵,他今兒沒能到這兒來,因為有他一位老同學在這兒。」

「真箇的,先生!」於是他衝着我和特萊得鞠了一躬,算是對我們兩個共同鞠的一躬,同時往特萊得身上一瞥。

他輕輕悄悄地往門那兒走的時候,我萬分無奈,想要對他從容自然地說句話——我對這個人說話,從來不能從容自然——我就說:

「喂,利提摩!」

「先生!」

「那一回,你在亞摩斯待的時間長嗎?」

「並不怎麼特別長,先生。」

「你親眼看着那條船改裝的活兒都完成了?」

「不錯,先生。我留在那兒,就為的是特意親眼看着那條船改裝完成。」

「這個我知道!」他把他的眼睛對着我的眼睛畢恭畢敬地抬了起來。「史朵夫先生自己還沒看到這條改裝完成的船吧,我想。」

「我實在說不上來,先生。我認為——不過我實在說不上來!先生。我跟您告假啦,先生。」

他說完了這句話,畢恭畢敬地鞠了一個躬,這個躬是把所有在場的人統通包括在內的,跟着出門去了。他這一走,我的客人好像都呼吸得自由多了,但是我自己那種鬆通勁兒卻更大,因為,除了我在這個人面前,永遠有一種非常不中用的感覺,使我侷促拘束而外,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我老感到捫心自愧,對他的少主人不信任起來,因而有一種壓不下去的不安和恐懼,只怕他會看出這種情況來。其實我並沒有什麼可隱瞞的,然而我卻老覺得,好像這個人正發現我的什麼秘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正這樣琢磨,同時還琢磨,我見了史朵夫,要怎麼羞愧悔恨,那時候米考伯先生把我從這種沉思冥想中喚醒;原來他對這位已經去了的利提摩大大地恭維了一番,說他是一個頂體面的人,一個十二分可喜可敬的僕人。我可以附帶地說一句,米考伯先生對於利提摩鞠的那一個羅圈躬,盡情領受了其中他自己所有的那一份兒,作出了十二分屈尊就教的樣子接受了。

「但是盆吃酒,親愛的考坡菲,」他一面嘗着酒,一面說,「像時光一樣,是不饒人的。啊,這會兒,這酒的味兒正是最美的時候。「我愛,你說我這話對不對?」

米考伯太太也說,酒的味兒再好也沒有了。

「那麼,如果我的朋友考坡菲許我不必拘於世俗,讓我隨便一些,那我就要為紀念我和我的朋友考坡菲還都比較年輕的時候,在世路上並肩作戰的舊時昔日,先干一杯。關於我自己和考坡菲,我可以用我們在此以前曾經唱過的字句,說,

俺們倆曾踏遍了崖頭和坡地的徑蹊,
一同滿把把素淨的卜卜丁折在手裡。〔4〕

〔4〕 這一句是《昔時往日》一詩里的兩行。該詩已見前注。「卜卜丁」,原文gowan,為雛菊的蘇格蘭方言,譯文「卜卜丁」,為蒲公英之俗稱或方言。

——我這是用修辭比喻法說的——折了不止一兩次;我並不確實知道,」米考伯先生用他那抑揚流利的老調,帶出無法形容、咬文嚼字的神氣說,「卜卜丁究為何物,不過,我可確實知道,考坡菲和我,常常把這種花兒,折在手裡,只要是有那可能。」

米考伯先生,說到現在這一會兒,把他那杯里的盆吃酒,滿滿「折」在嘴裡。我們大家都把酒折在嘴裡;特萊得顯而易見,正出神兒,不明白,在多麼久以前,米考伯先生和我曾在世路的掙扎中作過夥伴。

「呃喝!」米考伯先生說,一面咳嗽了一下,打掃他的咽喉,一面叫盆吃酒和爐火烘得全身熱乎乎的,「我的親愛的,再來一杯吧?」

米考伯太太說,少來一點吧,可決不能多啦,但是我們大家都不答應,因此就來了滿滿的一杯。

「既然我們這兒的人,都是極為知心的自己人,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一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盆吃酒,一面說,「特萊得先生也是我們家庭生活中的一員,因此我非常地想要知道知道,你們對於米考伯先生的前程都怎麼個看法。因為糧食這樁買賣,」米考伯太太有條不紊地說,「像我不止一次對米考伯先生說過的那樣,也許可以算得是體面人幹的,但是無利可圖。兩周的工夫,只能進兩先令九便士那麼點兒扣傭,不管我們的心氣兒多麼低,都不能算作是有利可圖。」

我們大家對於這一點完全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