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七章 托米·特萊得 · 2 線上閱讀

既然特萊得好像期望我對於他這一點應該認為是事理之常,同意他這番話,所以我就點了點頭。跟着他繼續說,說的時候,仍舊跟先前一樣,是高興而有耐心的神氣——我找不出別的字樣來形容他。

「這樣,慢慢一點一點的,同時又省吃儉用的,我就到底對付着把那一百鎊攢齊了,」特萊得說,「謝天謝地,都付清了。儘管那使我——儘管那一點不錯——使我抽筋拔骨。」他說到這兒,又把身子往後一掙,好像又拔了一個牙似的。「我現在仍舊靠我剛才說的這種工作維持生活,我希望將來有朝一日,我能跟一家報館拉上關係;那就幾乎等於是我發了財一樣了。我說,考坡菲,你還是絲毫都不差,跟從前一樣,還是那樣和藹可親的面目;我見了你太愉快了,所以我對你什麼都不隱瞞。因此我還得告訴你,我已經訂了婚啦。」

「訂了婚啦!哦,我的朵蘿啊!」

「她是一個副牧師的女兒,」特萊得說,「一共姐兒十個,住在戴芬郡〔5〕。不錯!」因為他看到我不知不覺地往墨水瓶上的畫兒那兒瞧。「那就是他們那個教堂!你朝着左邊這麼一走,出了這個大柵欄門,」他用手在墨水瓶上比劃着,「恰好在我拿這支筆指着的地方,就是他們那所房子——跟教堂正對着,這是你可以看出來的。」

〔5〕 在英國西南部,離倫敦約三百英里。

他講這些細情的時候,那份快樂勁兒,當時我並沒能完全看得出來,那是以後我才看出來的。因為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心裡也正畫着斯潘婁先生那所房子和花園的平面圖呢。

「她是個十二分招人疼的女孩子!」特萊得說,「比我稍微大一點兒,但是可是個十二分招人疼的女孩子!我上回不是跟你說我要出城嗎?我出城就是要往她那兒去的。我是走着去、又走着回來的。但是我可覺得,那是我頂快樂的日子!我得說,我們這個訂婚期間大概總得相當地長,不過我可永遠拿『抱着希望而等待』這句話作我們的座右銘。我們老是那樣說。我們老是說『抱着希望而等待』。她說她都能等到她六十歲的時候,考坡菲——她說,她為我,都能等到你能說得出來的任何時候。」

特萊得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含着勝利的微笑,把手放到我曾提過的那塊白布上面。

「然而,」他說,「你可不要認為,我們還沒開始作成家立業的準備。不是沒開始,絕不是沒開始;我們已經開始了。我們總得慢慢地來,但是我們可已經開始啦。」他說到這兒,把那塊布洋洋得意、斤斤在意地拉開,說,「這兒是兩件家具,我們就用這兩件家具開頭兒。這個花盆和花台,是她親手買的。這要是放在起坐間的窗戶那兒,」特萊得說,同時往後退了幾步,好更得意地把它端量,「裡面再種上一棵花兒,那——那可就妙啦!這張小圓桌,帶着大理石面兒(周圍有二英尺十英寸)是我買的。你當然曉得,你有時要放一本書什麼的,再不就有人來看我或者我太太,你要放個茶杯什麼的,那——那你往這個桌子上一放,那也很妙!」特萊得說。「這件家具真可愛——像磐石一樣地堅牢!」

我對這兩件家具,都盛誇了一番,於是特萊得又和原先把白布拉開的時候一樣,小心仔細地把那兩件家具又蒙了起來。

「這對於陳設並算不了什麼,」特萊得說。「不過那總歸得算是有點兒什麼啦。至於桌布、枕頭套兒,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是頂讓我氣餒的,考坡菲。還有鐵器——蠟箱子〔6〕、烤肉的支子,以及那一類的日常必需之物——也是一樣,因為那都是非用不可的東西,而它們的價錢可天天往上漲。不過,『抱着希望而等待』!我再對你實說一遍,她真是個十二分招人疼的女孩子!」

〔6〕 當時照明的東西主要是蠟燭,所以得有盛蠟的箱子,這種箱子多為鐵作,且有裝飾,故此處說它也貴。

「我對於這一點敢說絕無問題,」我說。

「同時,」特萊得又回到他那把椅子那兒,說:「我對於我自己嘮嘮叨叨的話再說一句就完啦:我盡我的力量往前奔。我掙不了多少錢,但是我也花不了多少錢。總的說來,我跟樓下住那一家搭夥食,他們這一家人實在叫人可心。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兩個都是飽經世故的,和他們同處,再好也沒有了。」

「親愛的特萊得!」我急忙喊道,「你剛才說什麼來着?」

特萊得瞧着我,好像納悶兒,不知道我剛才說什麼來着。

「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啊!」我重複了一遍,說,「喲,我跟他們是頂熟的老朋友啊!」

我心裡納悶兒,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米考伯夫婦,正在疑惑不解的時候,只聽不早不晚恰當其時,門上敲了兩下,才把我的疑惑消除了,因為那種敲法,根據我在溫澤台的經驗,聽來很熟,而且除了米考伯先生,別人都不會有那種敲法。我於是請特萊得,邀他的房東上來。特萊得去到樓梯上口,照着我的話辦了,於是米考伯先生,一點也沒改樣——他那馬褲、他那手杖、他那襯衫領子、他那單光眼鏡,一切一切,都跟先前完全一樣——優遊文雅、宛如青年,進了屋裡。

「對不起,特萊得先生,」米考伯先生正輕柔地哼着一個小調,忽然打住了,用他那有板有眼、滔滔不絕的老調說。「恕我無知,原來尊居雅室,有一位從未腳踏這個公寓的客人。」

米考伯先生對我微微一鞠躬,同時把襯衫領子豎起。

「你好哇,米考伯先生?」我說。

「閣下,」米考伯先生說,「承你垂問,不勝感激,我還是依然故我。」

「米考伯太太好啊?」我接着說。

「閣下,」米考伯先生說,「謝天謝地,她也同樣依然故我。」

「令郎令嬡都好啊,米考伯先生?」

「閣下,」米考伯先生說,「我欣然奉告,他們也都同樣享其天授,體魄健全。」

在所有這段時間裡,米考伯先生雖然和我對面而立,卻一點也沒認出是我來。但是現在,他看到我微微一笑,於是他把我的面貌更注意地瞧了一番,倒退了幾步,喊着說:「有這麼湊巧的事嗎?我真能這樣榮幸,又見到考坡菲啦嗎?」於是握住了我的雙手,親熱至極。

「唉喲喲,特萊得先生!」米考伯先生說。「真想不到,你先生會跟我青年時期的朋友,我舊日的伴侶認識!我的親愛的,」他隔着樓梯喊米考伯太太,同時特萊得,聽到他這樣形容我,就覺得不勝詫異(這種詫異本是很有道理的),在一旁看着,「這兒有一位紳士在特萊得先生屋裡,他想叨光,把此人介紹給你,我愛!」

米考伯先生馬上從樓梯上口回來,又跟我握了一次手。

「咱們那位老朋友,那位博士,怎麼樣啦,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說,「還有坎特伯雷所有的諸位,都好哇?」

「我除了說他們都好以外,其他無可奉告,」我說。

「我聽到這個話太高興了,」米考伯先生說。「咱們上次是在坎特伯雷見面的,是在那座宗教大廈的廊廡之下,如果我可打比喻說的話,那座因喬叟〔7〕而名垂不朽,那座古代往日、天涯海角的人都來朝謁的〔8〕——簡而言之,」米考伯先生說,「就在那座大教堂附近那一塊兒,會面的。」

〔7〕 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就是以從倫敦往坎特伯雷去朝謁聖地的人,在路上為背景而說的故事。

〔8〕 中古時代,英國宗教改革以前,往坎特伯雷朝謁的人,一年各時全有,而尤以12月及7月為最多。其所朝謁者為坎特伯雷大主教聖托瑪斯·阿·白克特之墓。

我回答他說,不錯。米考伯先生還是盡其力之所能,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但是,我卻認為,從他臉上那種關切的樣子看來,不能不露出他對於隔壁屋裡的動靜有所理會,因為米考伯太太正在那兒洗手,忙忙叨叨地開關抽屜,開關的時候,抽屜都有些不聽使喚的樣子。

「你可以看出來,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說,一面斜着眼瞧着特萊得,「我們現在這個家,只可名之為規模狹小、不務奢華。不過,在我經歷的世事之中,我可曾克服過困難,剷除過障礙,這是你所深知的;在我一生之中,有的時候,實有必要,我不能不暫時駐足,以待時來運轉,又有的時候,我認為必須後退幾步,來做我往前躍進的準備,我這樣叫它是躍進——我想沒有人罪我以自詡的——這都是你,考坡菲,並不生疏的。現在就是一個人一生中這種緊要關頭來到眼前的時候了。你可以看出來,我正在這兒後退,作躍進的準備,我深深地相信,我這一個躍進,會是堅強有力的躍進。」

我正在表示我對於他這一種前途深覺欣慰的時候,米考伯太太進了屋裡。她比平素又稍邋遢些,再不就是據我這個現在沒看得慣的人看來,好像有些又稍邋遢,不過仍舊還是因為要會客人,修飾了一下,還戴了一副棕色手套。

「我的親愛的,」米考伯先生把她帶到我跟前說,「這兒是尊姓考坡菲的紳士,想要跟你重敘舊好。」

事實證明,他做這番介紹的時候,最好緩緩從事,因為米考伯太太正身懷六甲,一聽這話,不勝其突然,一下暈厥,因此米考伯先生,不得不慌慌忙忙,跑到下面後院裡水桶所在的地方,舀了滿滿一臉盆水,在米考伯太太額上,又灑又洗。但是她不久就還醒過來了,見了我真正地感到高興。我們大家一塊兒談了有半點鐘的話。我問候她那一對雙生兒,她說,他們都「長成了大漢子了」;我又問候他們那位大少爺和大小姐,她就把他們說成了「簡直地是巨人」。不過那一回,米考伯先生雖然「出妻」,卻沒「見子」。

米考伯先生一心盼望我在他們那兒吃正餐。我本來並沒什麼不願意的,但是我從米考伯太太的眼神兒里,覺得好像看了出來,她正為難的樣子,並且正算計冷肉還剩了多少的問題。因此我說,我有別的約會;我一看米考伯太太聽我這樣一說,馬上心裡就輕鬆了,於是不論米考伯先生怎麼強留硬拽地挽留我,我都咬定了我另有約會那句話不放。

但是我卻對特萊得,對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說,在我打算告辭以前,他們得定一個日子,到我那兒去吃正餐。因為特萊得已經答應了人家一件活兒,非做不可,因此訂的日子,總得遲一些才成;不過一個對於大家都合適的聚會日子到底訂好了,我才跟他們告辭。

米考伯先生,託詞說要指給我一條路,比我來的那條近,跟我一塊兒來到一條街的角落上,據他自己說,他很急於想要跟一位老朋友說幾句心腹話。

「親愛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說,「我幾乎用不着跟你說,在現在的情況下,能有你的朋友特萊得那樣一個人,心智朗照——如果你許我這樣說的話——心智朗照,跟我同居一椽之下,真有說不出來的快慰。隔壁住的是一個洗衣服的婦人,在她那起坐間的窗戶里,擺着杏仁糖果出賣,街的對個兒就住着一個鮑街〔9〕的警官,你可以想象,有特萊得那麼一個人在一塊兒,那對於我自己,對於米考伯太太,是多大的安慰源泉。親愛的考坡菲,我目下正代人買賣糧食,掙取扣傭。這種職業,並非有利可圖——換一句話說,簡直是賠錢的買賣——因此,結果是,手頭一時拮据起來。不過,我很高興地對你再找補一句說,我目下馬上就可盼前途有厚望的機會出現(我現在還不能隨便說明是哪一方面),只要這個機會一來,我完全有信心,我就不但可以永久供我自己豐衣足食,並且還可以供你的朋友特萊得豐衣足食。我對於他,有一種絕不矯情的關切。還有一句話,先說給你,免得你驚訝,那就是,照米考伯太太眼下身體方面的情況看來,要是她在愛的結晶中——簡單地說吧,在嬰兒中間,給我有所增加,並非完全不可能。米考伯太太娘家的人,居然那樣關心,對於這樣事態有所不滿。我只能說,我不知道這件事與他們有什麼糾葛。我對於他們那種感情的流露,只有報之以鄙夷和挑戰,而對他們充耳不聞。」

〔9〕 鮑街:在倫敦考芬園旁,為倫敦主要警察法庭所在。

米考伯先生於是又跟我握了一回手,跟我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