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六章 墜入情網 · 4 線上閱讀

如果這種情況,再多少繼續一會兒,那我現在想,我當時就得在石頭子鋪的甬路上雙膝跪下,結果十有八九,我要把兩個膝蓋的皮都蹭破了,跟着還得馬上就叫人趕出這所宅子去。但是,幸而運氣還好,溫室就在不遠的地方,說着這一番話,我們就來到那兒了。

溫室里擺着一溜一溜美麗可愛的石蠟紅〔13〕,我們在一溜一溜花前徘徊;朵蘿有的時候在這朵或者那朵花前面,站住了欣賞一番,她站在哪一朵花前面欣賞,我也站在哪一朵花前面欣賞;朵蘿一面笑,一面像小孩似地把吉卜抱起來,叫它聞花的香味兒。如果不能說,我們三個都身在仙境,也得說,我自己卻確實是身在仙境。直到現在,我一聞到石蠟紅的葉子那種清香,我都起一種亦莊亦諧的奇異之感,因為在一眨眼的工夫里,我這個人就發生了變化;那時我就看到一頂草帽,帶着翠藍色帶結,一頭如雲的鬟發,還有一條小小的黑狗,用兩隻纖柔的白臂抱着,背景是重疊的花兒和翠綠的葉兒。

〔13〕 石蠟紅,約有三百種,多甚美觀,其葉清香者,原產非洲。

枚得孫小姐正找我們來着。她就在溫室里找到了我們。她把她那片沉沉陰鬱的臉腮(腮上的皺紋里滿是頭粉)伸出來,讓朵蘿去吻。跟着她用自己的胳膊,拉着朵蘿的胳膊,帶着我們去用早餐,那副樣子,就是一個軍人葬禮的行列。

因為茶是朵蘿泡的,因此我喝了多少杯,直到現在我都想不起來。但是,我卻完全記得,我坐在那兒,拼命地喝,一直喝到我的整個神經系統(如果在那個時期里,我還有神經系統可言的話)全都付諸流水。待了不大的一會兒,我們去做禮拜。在教堂的長凳子上,枚得孫小姐坐在我和朵蘿之間。但是我卻只聽到她唱,而所有的會眾,全都銷聲匿跡,無影無蹤。牧師發表了一通講道詞——當然說的都是關於朵蘿的——我恐怕,那次的禮拜,我所知道的就盡於此。

那一天我們過得很安靜。沒有客人,只散了散步,四個人一塊兒吃了一頓家常正餐,晚上就看書看畫兒;枚得孫小姐面前擺着一本講道書,眼睛卻盯着我們,極盡其嚴密防守之責。啊!那天晚上,吃過正餐,斯潘婁先生坐在我對面,臉上蒙着小手絹兒,他絕不能想到,我在我腦子裡,都怎樣以子婿的身份,熱烈地擁抱他!夜裡就寢以前,我對他說夜安的時候,他也絕想不到,他剛才已經完全答應了讓我和朵蘿訂婚,我正在那兒禱祝上天降福給他!

我們第二天一早兒就離開那兒了,因為我們在海事法庭里,正撥過來一件救護船隻的賠償案;在這個案子裡需要對於全套航海科學具有相當精確的知識,所以法官曾懇請了兩位年老的三位一體協會〔14〕成員,完全出於以博愛為懷的性質,前來相助為理(因為在博士公堂里,當然不會希冀我們這些人對於這一方面有很多的知識)。不過,在早餐桌上,還是朵蘿泡的茶。我上了車,她正站在台階上,懷裡抱着吉卜,我對她脫帽告別,心裡悲喜交集。

〔14〕 三位一體協會:一種專管授予領航人執照、許可建築燈塔等的機關。

那一天海事法庭對我是怎麼一回事;我聽他們問這個案子的時候,我心裡把這個案子都搞成了怎樣的一團亂糟;我怎樣在他們放在桌子上作為那個高等司法象徵的銀槳上面,看到鑄着朵蘿兩個字;斯潘婁先生回家的時候,並沒帶着我,我又怎樣覺得(我當時有一種如瘋似癲的痴想,希望他再把我帶回去)我就是一個水手,而我駕的那條船卻揚帆駛去,把我撂在一個渺無人煙的荒島上;所有這種種情況,我全不必白費氣力來描寫。如果那個睡眼蒙 的老法庭,能從睡鄉中醒來,而把我在那兒對朵蘿所做的白日大夢,用任何有形可見的樣子顯示出來,那它可以說把我的真情泄露。

我說的這個做夢,並不只限於那一天,而是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季節又一季節,無時無刻不在做夢。我到那兒去,並不是為的去聽審理案件,而是為的去想朵蘿。如果案件慢條斯理、拖泥帶水地在我眼前進行審理,我曾有的時候,把心思想到案情上面,那也只有在婚姻案件中,心裡琢磨(同時想着朵蘿),不明白結婚的人,除了幸福快活,還有什麼別的情況可言;再不就在有關遺囑案件里琢磨,如果案件中的財產是留給我的,那我把這筆錢第一步馬上要採取什麼行動來對朵蘿。在我發生熱戀的頭一個星期里,我買了四件華貴的馬甲——並不是給我自己買的,我對於穿馬甲並不引以為樂,而是給朵蘿買的——我出門的時候,戴起淡黃色的羔皮手套來;我後來腳上長的雞眼,都是那時候開基創始的。如果能把我在這個時期里穿的靴子再拿出來,和我的腳天生的大小比一下,那這些靴子就可以令人極為感動地表明我那時的心情。

但是,雖然我因為這樣拜倒在朵蘿的裙下而把自己弄成了一個又可憐又可笑的瘸子,我還是每天一英里一英里地走了又走,希望能見上她一面。我不但不久就在往諾烏德去的那條路上,變得像在那條路上每班送信的郵差那樣人所共知,我在整個倫敦的街上,同樣無處不去。我在有最闊氣的婦女商店那幾條大街上溜達;我像不安於地下的冤魂一樣,老到細雜貨市場上顯靈。我本來早就累得筋疲力盡了,但是我還是忍疼受罪,在公園裡逛了又逛。有的時候,經過很長的時期,並且在很少遇到的場合,我能見她一面。我這個見她一面,也許是看見她戴着手套,從馬車的窗里向我擺手;也許是我能碰到她,跟她和枚得孫小姐一同溜達一會兒,跟她說幾句話。遇到後面這種情況,我每次跟她說完了話,我都要難過一陣,因為我老想,我並沒跟她說什麼中肯的話;再不就因為,她一點也不知道,我都對她傾倒到什麼地步;再不就因為,她對於我,並沒有心。我永遠盼望斯潘婁先生會再請我一次(這本是可想而知的)。我卻永遠失望,因為斯潘婁先生一直沒再請過我。

克洛浦太太一定是一個見事入木三分的女人。因為我這番單相思還只有幾個星期的工夫,並且連我寫信給愛格妮,也都只敢說,我到過斯潘婁先生宅里,又添了一句,說,「他家裡只有他的小姐一個人,」我就只能寫到這兒,就再沒有勇氣明明白白地寫下去了;我說,克洛浦太太一定是一個見事入木三分的女人,因為,我的單相思僅僅到了這個階段,她就發現出來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心情非常低沉,她上樓來到我的房間裡,問我肯不肯幫她點忙,給她點肉桂酊和大黃精合劑(她那時又犯了我前面說過的那種病了),外加七滴丁香精,因為這是治她那種病最好的藥物——要是我身邊沒有那種東西,那給她點兒白蘭地也成,那是次好的藥物。她說,她喝後面說的那種東西,並不是因為那種東西好喝,而是因為那是次好的藥物。我既然對於頭一種,從來連聽都沒有聽說過,而我的柜子里,卻有第二種,因此我就把第二種給了她一杯,這一杯她當着我的面,馬上就喝起來(這我覺得毫無疑問,好讓我免去疑心,不要認為她把這樁東西,別作任何不正當的用途)。

「打起精神來吧,」克洛浦太太說。「像你這樣,我看着可不好受啦。因為我自己也是一個有兒有女的人哪!」

我不大能看得出來,這句話怎麼能應用到我自己身上。不過我還是看着克洛浦太太,儘量和藹地笑了一笑。

「我說,先生,」克洛浦太太說。「你別嫌我嘴碎。我曉得是怎麼回事,先生。這裡頭一定有女人的關係。」

「什麼,克洛浦太太?」我紅着臉說。

「哦,哎喲喲!拿出勇氣來吧,先生!」克洛浦太太說,一面點腦袋,來鼓勵我。「永遠也不要泄氣,先生!要是她不肯衝着你笑,衝着你笑的有的是。你是一位年輕的紳士,應該有人衝着你笑,老破費先生;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別把自己貶低了,先生。」

克洛浦太太老叫我是老破費先生〔15〕,第一,毫無疑問,因為那不是我的名字;第二,我不由得要認為,她說這句話說慣了,所以叫起我來不覺溜了嘴。

〔15〕 老破費先生:Copperfull的改譯,意謂滿鍋的水。克洛浦太太既是開公寓的,老給人洗衣服,鍋里的水是為洗衣服用的。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裡有年輕小姐的關係,克洛浦太太?」我說。

「老破費先生,」克洛浦太太帶着一片感情說,「我自己也是一個有兒有女的人哪!」

有一會兒的工夫,克洛浦太太只能把手捂着南京布圍裙的胸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她那藥酒,以免疼痛再犯。這樣鬧了半晌,到底才又開口說:

「當初你那親愛的姨婆把這兒這套房間給你定下來了的時候,老破費先生,」克洛浦太太說,「我就說過,我這回可有了我能照顧的人啦。我當時說的是,謝天謝地,我這回可有了我能照顧的人啦!——你吃得太少了,先生,喝的也太少了。」

「你就是根據這兩件事,看出你猜想的情況來的嗎,克洛浦太太?」我說。

「先生,」克洛浦太太說,說的口氣近於嚴厲!「除了你自己,我還給許多別的年輕紳士漿洗過衣服哪。一位年輕的紳士,對於衣帽也許特別講究,也許特別不講究。他的頭髮梳得也許特別光滑,也許特別不光滑。他穿的靴子也許特大得不可腳,也許特小得不可腳。這都得看那位年輕的紳士,天生來的是怎麼樣的性格。可是不管他往哪一方面偏得太厲害了,那總歸有一個年輕的小姐在裡頭作怪。」

克洛浦太太斬釘截鐵地把腦袋直搖,把我弄得絲毫沒有可以說得過她的機會。

「就是在你以前住在這兒死了的那位紳士,」克洛浦太太說,「發生了戀愛——跟一個酒吧間的女招待——雖然因為喝酒,原來肚皮很大,可也一下子就得把他的背心改瘦了。」

「克洛浦太太,」我說,「我得請你原諒,不要把我現在這件事裡有關的年輕小姐和酒吧間的女招待或者那一類的人,相提並論。」

「老破費先生!」克洛浦太太說,「我也是個有兒有女的人,決不至於那樣。我要是打攪你啦,我請你別見怪。不管什麼地方,要是不歡迎我,我還是決不去打攪。不過你是個年輕的紳士,老破費先生,我說的都是好話:打起精神來吧,永遠也別泄氣。也別把自己貶低了。要是你能找點什麼玩玩,要是你能打打九柱戲什麼的(那是誰都來得〔16〕、於身體有好處的),那你就可以看出來,那可以叫你換一換腦筋,對你有好處。」

〔16〕 這句是譯者所添,使「都來得」和下一章第一段第一句里的「特萊得」雙關。原文是skilttles與Tradles,字音稍有相似,雙關。

克洛浦太太說完這番話以後,假裝着對白蘭地小心在意——其實她早就把它喝光了——鄭重其事地對我屈膝為禮,退出屋子去了。她那個人走進屋門進口那片暗地裡以後,她對我這番告誡,毫無疑問使我覺得,她多少總有點含有狎侮的意味;不過,同時我還是願意,從另一個角度接受她這番勸告,把它看作是對明人的一言〔17〕,是一種警告,教我將來更嚴密地保守秘密。

〔17〕 對明人的一言:是「對於明人,一言已足」的暗用,出於羅馬戲劇家浦勞特斯的戲劇《波斯人》,第729行(第4幕第7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