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六章 墜入情網 · 3 線上閱讀

我們來到客廳,我看到枚得孫小姐那副陰沉、疏遠的神色,我的憂慮又復發了,惟恐她在使我丟魂失魄的那人面前,說我的壞話。但是萬沒想到,事出意外,使我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大衛·考坡菲,」枚得孫小姐說,一面打手勢,叫我到一個窗戶那兒去。「我跟你說句話。」

我和枚得孫小姐兩個人對面而立。

「大衛·考坡菲,」枚得孫小姐說,「關於過去的家務事,我不必誇大其詞。那並不是什麼引人入勝的話題。」

「決不引人入勝,小姐,」我回答她說。

「決不引人入勝,」枚得孫小姐表示同意說,「過去鬧的意見,過去受的侮辱,我不願意重新提起。我說起來很難過,我過去受過一個人的侮辱——還是一個女人的;我說起來,真得說,那是給我們女人現眼丟臉——這個人,我一提起來,就不能不鄙視、不噁心。因此我還是不要提名道姓的好。」

我一聽她說我姨婆,我的火兒可就大了。但是我卻只說,毫無疑問,頂好枚得孫小姐還是不要提名道姓,因為我聽到有人提起她來,如果不客氣,那我就忍不住要把我的意見斬釘截鐵地表示出來,我找補了一句說。

枚得孫小姐把眼一閉,表示蔑視的樣子把腦袋一俯,跟着慢慢地把眼睜開,接着說:

「大衛·考坡菲,我不必掩飾,在你童年,我對你有一種看法,覺得你沒出息,也許是我這種看法不對,再不就是你長大了、學好了,那種看法不成立了。那不是現在咱們兩個所要談的。我相信,我是生在一個以性格異常堅定著稱的家庭里的。我不是那種隨時改變、隨遇改變的人。我對你可以有我的看法,你對我也可以有你的看法。」

這回輪到我把頭一俯。

「不過,」枚得孫小姐說,「這兩種看法,可沒有必要在這個地方發生衝突。在現在具體的情況下,由各方面看來,不發生衝突是最好的。既然事有湊巧,咱們現在又碰到一塊兒了,並且將來在別的場合里也許還有碰到一塊兒的一天,那我說,咱們在這兒,就以瓜葛之親那樣相待好啦。咱們的家務情況使咱們只好以這種關係相處,咱們雙方都沒有必要把對方作談話的話柄。你對我這種提法同意吧?」

「枚得孫小姐,」我回答她說,「我認為,你和枚得孫先生對我都太殘酷了,對我母親都太不仁了。我要永遠這樣看,一直到死為止。不過我對你的提法可完全同意。」

枚得孫小姐又把眼睛一閉,把腦袋一俯。跟着,只用她那又冰又硬的指頭尖兒,在我的手背上碰了一下,就走開了,一面走,一面擺弄她那手腕子上和脖子上的小銬鐐。那些銬鐐,就和我最後見她那一次,好像是一副,完全老樣沒變。這些銬鐐,和枚得孫小姐的性格聯繫起來看,使我想到獄門上的銬鐐〔12〕,讓所有看到這種東西的人,從外面就可想到裡面能有些什麼。

〔12〕 《博茲特寫集》中《刑事法庭》里說,「負債獄門上面畫有銬鐐……」,亦見於《游美札記》。

那天一整晚上,我什麼都不知道,只聽到我心頭上供養的皇后,用法文唱迷人的民歌,歌里的大意總的說來是:不管天塌地陷,反正我們得不斷跳舞,嗒啦啦,嗒啦啦。伴奏的是一件因人生輝的樂器,像個吉他。我什麼都不知道,只記得我心痴意迷,飄飄如在雲端。只知道我連點心都不顧得吃。只知道,我特別打心裡厭惡起盆吃酒來。只知道枚得孫小姐把她監護起來,帶她離去,那時候她對我微微一笑,把她那酥軟纖柔的小手兒伸給我。只知道我在鏡子裡看到我自己,完全是一副痴呆、瘋傻的樣子。只知道,我上床睡覺的時候,只覺得逢人慾啼,早晨起床的時候,幾乎要失心迷性。

那天早晨,天氣清朗,晨光初曦。我當時想,我得到花欄上覆的散步長徑上去溜達溜達,用琢磨她的儀容形象,來把我的迷戀肆意恣縱一番。我走過門廳的時候,碰到了她養活的那條小狗,狗的名字叫吉卜——就是吉卜賽的簡稱。我用輕憐疼惜的態度來和它接近,因為我連她的狗都愛。但是它卻把一口牙全都齜出來,鑽到一把椅子底下,特意為的要狺狺而詈。我即便稍微一表示要和它親近親近,它都完全不聽那一套。

花園裡清涼而僻靜。我來回溜達,一面心裡納悶兒,我如果有和我這位親愛的天人約為婚姻那一天,我的幸福不曉得應該是怎麼一種樣子。至於說結婚、家計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我現在相信,我當時也就跟我當年愛小愛彌麗那時候一樣,一片天真爛漫,絲毫沒算計到。只要她能讓我叫她「朵蘿」,能讓我給她寫信,我能對她盡痴情傻意,能對她盡愛慕傾倒,能有理由認為,她跟別人在一塊兒,心裡還是想着我——只要能夠這樣,那在我看來,就是人類至高無上的野心了——我敢說一定,那就是我個人至高無上的野心。現在看來,不論怎樣,都毫無疑問,我當時是一個多情善感的青年情痴,但是在這番愛情里,卻有一顆純潔的心在,所以現在讓我想起來,儘管可笑,但是卻不至於使我感到有任何可恥的地方。

我沒溜達多久,就在一個拐角的地方,和她遇見了。我現在寫到那個拐角的地方,我全身從頭到腳,仍舊感到一陣酥麻,我的筆仍舊在手裡發顫。

「你——出來得——好早啊,斯潘婁小姐,」我說。

「家裡什麼都是死氣沉沉的,」她回答我說,「枚得孫小姐又那樣不通情理!她老胡說什麼,你得等到晨涼變暖,才能出門兒。晨涼變暖!」(她說到這兒,笑了一聲,這一聲笑,真是清揚婉轉)「星期天早晨,我不練音樂,就得有點事兒干。所以昨兒晚上我告訴爸爸,說我非出來不可。除此而外,這是整個一天裡面頂清爽明朗的時候。你說是不是?」

我斗膽來了一句放言游辭,說(說的時候,未免有些結結巴巴地),「這會兒對我是很清爽明朗的了,但是一分鐘以前,可對我是昏沉黑暗的。」

「你這是句恭維話吧?」朵蘿說,「還是天氣當真變換了哪?」

我結巴得比以前更厲害了,回答她說,我的意思並非恭維,我說的是真情實況,雖然我並沒感到天氣發生了任何變化。發生變化的是我自己的心情——我羞羞答答地又找補了一句,來把我的解釋弄得更明白些。

她搖了搖頭,使鬟發披散下來,遮掩她的嬌羞。哎呀,那樣美的鬟發呀,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鬟發——因為從來沒有人有過那樣的鬟發嘛,那我怎麼能看到呢?至於覆蓋在鬟發上的草帽和草帽上的翠藍帶結,如果我能把這頂草帽連同草帽上的翠藍帶結掛在白金厄姆街我的房間裡,那是什麼樣的無價之寶啊!

「你剛從巴黎回來,是不是?」我說。

「不錯,」她說。「你也曾到巴黎去過嗎?」

「不曾。」

「哦!那我希望你就到那兒去走一趟好啦!你一定會非常喜歡那個城市的!」

內心深處的隱痛,在我臉上透露出痕跡來。她居然會希望我走,她居然會認為我能走,這讓我想起來,是無法忍受的。我對巴黎輕視起來,我對法國輕視起來。我說,在現在所有的情況下,人間塵世不論有任何原因,都不能教我離開英國。任何事物都不能打動我,教我離去。簡單地說,她又搖擺起她那鬟發來,於是小狗順着散步長徑跑了過來,給我們解了圍。

它一個勁吃我的醋,一直不斷衝着我狂吠。她把它抱起,摟在懷裡——哎呀天哪!——安撫逗弄它,但是它還是一直不斷衝着我狂吠。我想用手撫摸它,它就是不肯教我撫摸。於是朵蘿就打它。我看到她在它那癟鼻子的鼻樑上,用手拍它,作為懲罰,它就又眨巴眼,又舔她的手,同時好像一個小小的低音提琴一樣,仍舊嗚嗚地在嗓子裡狺狺低嗥;那時候,我那份難過更厲害了。到後來,它到底安靜下來了——它非常應該安靜下來,因為她那有兩個小酒窩的下頦,正放在它的腦袋上——於是我們一同走去,要到溫室里去看一下。

「你跟枚得孫小姐並不很熟吧,熟嗎?」朵蘿說——「我的愛巴物兒。」

(最後這幾個字說的是那條小狗兒。哦,要是那說的是我麼,那有多好啊!)

「不熟,」我回答她說,「一點也不熟。」

「她真是個老厭物!」朵蘿把小嘴兒一撅,說。「爸爸找了這麼個討人厭的老東西來跟我做伴兒,他到底是想要怎麼着,我真猜不透。誰要人來保護?我就敢說,我決不要人來保護。有吉卜來保護我,可就比枚得孫小姐好得多多了——你不會保護我嗎,吉卜,親愛的?」

她吻它那團團如球的腦袋,它只懶洋洋地眨巴眼。

「爸爸說,她是我貼心的密友,但是我可敢說,她不是那樣東西——她是嗎,吉卜?咱們——吉卜和我——才不跟那樣一個老鬧脾氣的老厭物貼心哪。咱們要對咱們喜歡的人貼心,咱們要自己找朋友,咱們才不要別人替咱們找哪——是不是,吉卜?」

它心舒神暢地吱了一聲,作為回答,好像一把小小的水壺,吱吱作響似的。至於我呢,每一句話都是一堆新的枷鎖,釘在舊的枷鎖之上。

「因為咱們沒有個慈愛的媽媽,就得找像枚得孫小姐這樣一個喪聲歪氣、愁眉不展的老厭物,整天價跟在身旁,這太叫人不舒服了——是不是,吉卜?不過,咱們不要管那一套,吉卜。咱們偏不跟她貼心,咱們不用管她,只自己能怎麼開心就怎麼開心。咱們要慪她,叫她生氣,咱們決不討她喜歡——是不是,吉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