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六章 墜入情網 · 2 線上閱讀

我問斯潘婁先生,他認為我們這一行里,什麼是最有出息的業務。他回答我說,一份不多不少的遺產,恰恰值三萬鎊到四萬鎊,因遺囑發生爭執而進了公門,也許可以算是再有出息也沒有的了。他說,在這樣一件案子裡,不但在審理過程中每一個階段開庭辯論的時候,而且在質審與反質審中作如山似海的口頭見證和書面見證的時候(更不必提上訴的時候,首先提到代表庭,以後提到貴族院了),都可以有不少額外外快穩穩到手;並且,最後由於訟費差不多准可以由遺產本身扣除,所以原告、被告雙方,都伸拳捋胳膊地,把官司打得很起勁兒,花費是在所不計的。於是他發表了一通關於博士公堂總的讚揚之詞。他說,在博士公堂里,特別值得欣慶的,是它那兒的緊湊嚴密。天地之間,沒有任何別的機構,能像它那樣組織得方便適意的了。它是溫暖幽靜的具體表現。那兒就是「納須彌於芥子」。舉例而言,你把一件離婚案,再不就把一件還產案,在主教法庭里提起訴訟。很好。那你就在主教法庭里審理這個案子。你把這個案子,在你們親如一家的自己人中間,不動聲色地玩弄一套小小的把戲,不慌不忙、從從容容地把這套把戲弄完。比方你對主教法庭不滿意,那你怎麼辦哪?那樣的話,你就把案子送到拱門法庭里去。拱門法庭是什麼哪?那跟主教法庭是一個法庭,就在同一個屋子裡,就是同一個被告席,就是原來的律師,但卻是另一個法官。因為在那兒,主教法庭里的法官可以在任何開庭的日子出庭作辯護。好啦,你在那兒又把那整套把戲玩了一番。你仍舊還是不滿意。很好。但是你怎麼辦哪?啊,你把案子提到代表法庭里去。所謂的代表是誰哪?呃,教會代表是無所事事的辯護士,當那套把戲在那兩個法庭里玩弄的時候,他們都在一旁瞧着,親眼看到玩那番把戲怎樣洗牌,怎樣分牌,怎樣鬥牌,跟所有玩牌的人都談過這兩場牌戲,現在以法官的身分,重新出現,要把這個案子解決得使每一個人都滿意!心懷不滿的人儘管可以說,博士公堂如何腐敗,博士公堂如何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博士公堂如何需要改良,斯潘婁先生最後嚴肅鄭重地下了結論說,但是在每一斛麥子的價錢最高的時候,也就是博士公堂最忙的時候,而一個人,可以以手捫心,向全世界宣布,「你碰一碰博士公堂看,只要一碰,國家就塌台了!」

我傾耳而聽所有這一番話;並且,雖然我得說,我懷疑國家是否真像斯潘婁先生所認識的那樣,依靠博士公堂而存在,我卻畢恭畢敬地尊重他的意見。關於每一斛小麥的價格問題,我並非過謙,實在自覺身小力薄,沒有能力和它抗衡,因而問題也就完全解決了。我一生之中,一直到現在,從來就沒有不屈服於這一斛小麥的時候。這一斛小麥,在我整個一生之中,不論遇到什麼問題,它曾一再出現,把我打得一敗塗地,全軍覆沒。確切說來,我不知道這一斛小麥在各式各樣千變萬化的場合里,跟我有什麼關係,或者說,它有什麼權利來壓伏我,但是不論在什麼事件里,只要我一看到我這位老朋友——這一斛小麥——有人把它死拖活拽地提出來(我看到,這是它永遠必有的情況),那我對於那件事體就認定非失敗不可。〔8〕

〔8〕 一斛小麥:19世紀初,英國工商業雖已發達,但新興資產階級還未登上政治舞台,政權仍在大地主手裡,1815年國會通過「穀物法案」,不許糧食進口。這是增加消費者的負擔,使地主們受益。1839年,「反穀物法協會」成立,主張自由貿易。二派鬥爭劇烈。1846年,愛爾蘭番薯及英格蘭穀類歉收,當時首相皮勒懾於民意,迫不得已,提出並通過「取消穀物法案」。在穀物法有效期間,糧價騰貴,故此問題為當時人們爭辯最烈、鬥爭最大的問題。

這是一段題外的話。我決非敢碰博士公堂因而使國家塌台的人,我用緘默無言來服服帖帖地表示,我對於這位年長位尊、經多見廣的人所有的意見,都聽命惟謹。我們於是又談到《生客》和戲劇,談到那兩匹馬,談着談着,就來到了斯潘婁先生的大柵欄門門前了。

斯潘婁先生宅里有一個可愛的花園;那時候雖然不是一年之中玩賞花木的最好季節,但是那個花園卻收拾得那麼美麗,因此我感到十分着迷。那兒有一片可愛的草坪,有一叢一叢的大樹,有一望不斷的曲徑,我在暮色蒼茫中剛能辨認出來,上面架着高杆曲欄,高杆曲欄上有叢灌和花卉攀附,在開花結果的時候,一定有花葉披覆。我心裡想,「這兒一定是斯潘婁小姐一個人散步的地方。唉!」

我們來到屋子裡面,只見屋子裡面熙熙融融,燭光輝煌。我們先來到門廳,那兒有各式各樣的禮帽、便帽、大衣、條呢衣、手套、馬鞭子和手杖。「朵蘿小姐在哪兒哪?」斯潘婁先生問僕人。「朵蘿!」我想。「多麼美的名字啊!」

我們來到一個近在跟前的屋子(我想這正是那個早餐小廳,因東印度黃雪裡酒而使人永記在心),我聽到一個人聲說道,「考坡菲先生,這是我女兒朵蘿,這是我女兒朵蘿的貼身伴侶!」那個人聲,毫無疑問,是斯潘婁先生的,但是我卻並沒聽出來那是誰的,我也不顧得注意那是誰的。一眨眼的工夫什麼都算交代了。我命里該遭的事一下來到了。我成了一個俘虜,一個奴隸了。我愛朵蘿都愛得如痴似癲,精神錯亂了!

她在我眼裡,遠遠不是凡間女子。她是一位天仙,一個精靈〔9〕——她到底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她是一個從來沒有人見過的什麼,而又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什麼。一眨眼的工夫我就沉沒在愛的無底深淵裡,永無出頭之日了。我還沒得到工夫在深淵的邊兒上停一下,沒得到工夫往下看一下,沒得到工夫往後看一下;還沒等我想出一句跟她說的話,我就一頭撞到深淵裡去了。

〔9〕 精靈:在歐洲中古瑞士煉金、星象術士派拉賽拉色斯(1493—1541)所創立之體系中,居於空氣中之精靈,後以之形容嬌小、輕柔、苗條、優雅之少婦及幼女。

「我,」我剛鞠了一躬,嘴裡嘟囔了幾個字,就聽到一個我很熟悉的聲音說,「以前會過考坡菲先生。」

說話的人並不是朵蘿。不是朵蘿,而是朵蘿的貼身伴侶枚得孫小姐!

我並不認為,我當時大吃一驚。據我最大的判斷力說來,我當時並無餘力,可使我吃驚。人間塵世,除了朵蘿,別無其他值得使人吃驚的什麼可言了。我只說,「枚得孫小姐,你好啊?我希望你很好。」她回答我說,「很好。」我說,「枚得孫先生好嗎?」她回答我說,「我弟弟很壯實,我謝謝你啦。」

斯潘婁先生,我以為,先前看見我們互相認識,覺得納罕,現在插言說:

「我看到你,考坡菲先生,早已和枚得孫小姐認識了,很高興。」他說。

「考坡菲先生和我,」枚得孫小姐用凜若冰霜的鎮定態度說,「是親戚。我們有一度稍微有些瓜葛。那是他還在童年的時候。後來事變境遷,我們分離了。我剛才幾乎都不認得他了。」

我回答她說,我可不論在哪兒,都不會不認得她的。這話本來不假。

「承枚得孫小姐的好意,」斯潘婁先生對我說,「接受了做我女兒朵蘿的貼身伴侶這份職責,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我女兒朵蘿不幸沒了她母親了,虧得枚得孫小姐一片好心,來做她的伴侶和保護人。」

我當時腦子裡忽然想起,枚得孫小姐,像攜在囊中的防身武器〔10〕一樣,本是用來作攻擊的,而不是用來作保護的。但是當時既然是除了朵蘿,任何別的事物,對我都只能像雲煙過眼一般,因此,跟着我馬上就往她那兒瞧。我只覺得我看到,在她那微微含嗔的美麗面龐上,她對於她這位貼身伴侶和保護人,並不怎麼想要把她當作特別貼心體己人那樣看待。正在這時候,鈴聲響了,斯潘婁先生說,這是正餐的預備鈴,跟着就把我帶走,去換衣服,準備用正餐。

〔10〕 一端沉重的短棒,叫作防身武器。

在這樣墜入情網的狀態下,還會顧得到想換衣服,或者顧得到想作任何活動,都未免有些太荒謬可笑了。我只能在爐前坐下,嘴裡咬着絨毯提包的鑰匙,琢磨那位明眸善睞、妙齡華年、令人可愛的朵蘿,她的身段多麼美,她的面龐多麼美,她多麼舉止優雅,多麼儀態萬方,多麼勾魂攝魄。

在那種情況下,我本來應該儘量細心梳洗打扮一番,但是鈴聲卻沒容我這樣辦就又響起來了,所以我只能在匆忙中盡力打扮了一下,來到樓下。那兒還有幾位別的客人。朵蘿正跟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談話。儘管他都白髮蒼蒼了,而且都是一位老爺爺了——這是他自己說的——我還是瘋了一般地吃起他的醋來。

我當時是怎樣一種心情啊!我不論是誰,都吃起醋來。連有誰比我跟斯潘婁先生更熟悉一點這種想法,我都無法忍受。我聽到他們談與我無份的事項,都覺得如受酷刑。一位面貌極為和藹謙恭的客人,頭都禿得放出皓光來了,隔着餐桌問我,我這是不是頭一次到這個宅子的裡面來,這讓我聽着,簡直能對他把任何野蠻報復的行動都使出來。

我不記得有什麼別人在座,只記得有朵蘿。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們都吃了些什麼,只知道有朵蘿。我現在的印象是:我把朵蘿的秀色當作了整桌的筵席,把半打絲毫沒沾唇的盤子叫僕人撤走。我挨着她坐着。我跟她說話。她那輕清柔細的小嗓音那樣受聽,她那輕快活潑的小笑聲那樣動人,她那一顰一笑的小舉動那樣可愛,那樣迷人,把一個丟魂失魄青年一直引到萬劫不復、永無翻身之望的奴役之中。總的說來,她未免有些偏於嬌小玲瓏,因而使她更加可珍可貴,我想。

在她和枚得孫小姐一塊兒離開了餐廳的時候(宴席上沒有別的女客),我一心出神兒琢磨起來;只有一想到枚得孫小姐會對她說糟蹋我的壞話這種可怕的念頭,我這種出神琢磨才受到擾亂。那位腦袋都禿得放出皓光來的和藹老人,對我長篇大論地講了一席話,我現在想,大概是關於養花蒔草種園子的話吧。我現在想,我當時有好幾次都聽見他說到「我的花兒匠」。我裝模作樣地,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來,但是實際我卻在整個那段時間裡,正身處伊甸園〔11〕中,和朵蘿遊逛呢。

〔11〕 即樂園,見《舊約·創世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