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十章 心比天高,祿如紙薄 線上閱讀

But passion most dissembles, yet betrays,

Even by its darkness; as the blackest sky

Foretells the heaviest tempest.

Don Juan, C. I. st. 73[1]

[1]英文,「但是熱情最會假裝,而越是隱藏,則越是顯露;正如最陰暗的天空,預兆最大的暴風雨。——《唐璜》第1歌,73節」

德·雷納爾先生走遍了城堡里的每一間臥房,跟着把草墊搬回來的僕人們又回到孩子們的臥房。他突然來到,對於連說來,猶如給早已盛滿水的罐子加進最後一滴水,罐子裡的水立刻朝外溢出來了。

他朝德·雷納爾先生衝過去,臉色比平時還要蒼白,還要陰沉。德·雷納爾先生停住,望着他的僕人們。

「先生,」於連對他說,「您以為另外換一個家庭教師,您的孩子也會像跟着我一樣取得同樣的進步嗎?如果您回答說不會,」於連繼續說下去,不讓德·雷納爾先生有時間開口,「您怎麼敢指責我不管他們呢?」

德·雷納爾先生剛打驚恐中鎮定下來,立刻就從這個年輕農民的奇怪口氣推斷出,他口袋裡一定裝着什麼條件優厚的建議,打算離開。於連越說越氣。

「沒有您,我照樣能活下去,先生,」他補充說。

「看見您這麼激動,我確實感到很遺憾,」德·雷納爾先生有點結結巴巴地回答。僕人們在十步以外,正忙着鋪床。

「這不是我所需要的,先生,」於連氣得發了瘋,又說,「想想您對我說的那些話有多麼可恥,而且是當着女人的面!」

德·雷納爾先生實在太清楚於連要求的是什麼了;痛苦的鬥爭折磨着他的心靈。於連確實已經氣得發了瘋,偏偏這時候又嚷了起來:

「我知道,先生,離開您的家我該上哪兒去。」

聽到這句話,德·雷納爾先生已經看見於連被請到了瓦爾諾的家裡。

「好吧!先生,」他終於嘆了口氣,對於連說,神情活像是請求外科醫生給他動一次最痛苦的手術,「我同意您的要求。後天是月初,從後天起我每月付給您五十法郎。」

於連禁不住要笑出來。他驚奇得發了愣,滿腔的怒火化為烏有。

「可見我蔑視這個畜生還蔑視得不夠!」他對自己說。「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天性如此卑劣的人所能表示出的最大限度的道歉了。」

孩子們目瞪口呆地聽着這場爭吵,他們奔到花園裡去告訴他們的母親,於連先生大發雷霆,不過他以後每個月有五十法郎了。

於連出於習慣跟着他們去了,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德·雷納爾先生一眼,留下他一個人在那兒干生氣。

「瓦爾諾先生一下子就讓我損失了一百六十八法郎,」市長對自己說。「對他承包棄兒的供應品的事,我一定要說兩句態度強硬的話。」

一會兒以後,於連又來到德·雷納爾先生面前。

「我有良心上的問題要去找謝朗先生談談;我有幸通知您,我要離開幾個小時。」

「啊,我親愛的於連!」德·雷納爾先生露出最虛假的笑容說,「一整天,只要您願意,明天一整天都行,我親愛的朋友。騎園丁的那匹馬到維里埃爾去吧!」

「瞧,」德·雷納爾先生對自己說,「他要去給瓦爾諾回話了,他還什麼沒有答應我,但是應該讓這個年輕人的頭腦冷靜一下。」

於連匆匆地離開,他爬到山上的大樹林裡,從維爾吉經過這片大樹林,可以到達維里埃爾。他並不想立刻去找謝朗先生。他一點也不希望強制自己去再演一場偽善的戲,他需要把自己的心靈看看清楚,需要聽聽激盪他心靈的那許許多多的感情的聲音。

「我打了一個勝仗,」他一看見自己到了樹林裡,遠遠地離開了人們的眼睛,就立刻對自己說,「這麼說,我打了一個勝仗!」

這句話把他的整個處境描繪得非常美好,使得他的心裡多少恢復了一點平靜。

「我現在每月有五十法郎的收入,德·雷納爾先生一定是怕得要命。但是怕什麼呢?」

這個有權有勢的、幸運的人,一個小時以前於連曾經向他大發雷霆,可能是什麼讓他害怕呢?於連考慮着,心裡終於完全平靜下來。他在樹林中間走着,有一瞬間他幾乎對樹林中迷人的美景有了感覺。一塊塊光禿禿的巨大岩石很早以前從山峰那邊掉下來,落在樹林中間。一些高大的山毛櫸幾乎跟這些岩石一般高。岩石的陰影給三步寬的地面帶來了美妙宜人的涼爽,否則在炎熱的陽光照射下,這些地方是無法停留的。

於連在這些巨大的岩石的陰影里歇了口氣,然後又開始向上攀登。他沿着一條幾乎看不清楚的、只有放山羊的人走的狹窄的小路走去,很快地發現自己站立在一塊巨大無比的岩石上,而且確信自己跟世上所有的人都分開了。這個物質世界的位置使他露出了微笑,它向他描繪出了他渴望達到的精神世界的位置。高山上的潔淨空氣把平靜,甚至把快樂注入了他的心田。維里埃爾市長在他眼裡仍舊代表着世界上所有的有錢人和所有的蠻橫無理的人;但是於連感到,不久前使他激動的仇恨雖然還十分強烈,但是其中卻沒有了個人恩怨的成分。如果他能不再見到德·雷納爾先生,一個星期以後他就會忘掉他,忘掉他的城堡、他的狗、他的孩子和他的一家人。「我不明白是什麼緣故,竟逼得他做出了最大犧牲。怎麼!每年五十多個埃居!而且在片刻之前我剛逃脫了一個莫大的危險。一天裡竟得到了兩個勝利,第二個勝利不是我的功勞,必須猜出是什麼緣故。不過,這件傷腦筋的事留待明天去研究吧。」

於連站立在他那塊大岩石上,望着八月驕陽照耀着的天空。知了在岩石下面的田野里叫着;叫聲停下來時,他周圍的一切顯得那麼寧靜。方圓二十法里的地方展現在他的腳下。一隻雄鷹從他頭頂上的那些巨大岩石間飛起來,他看見它劃着一個個巨大的圓圈,靜悄悄地盤旋着。於連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這隻猛禽轉動。它的動作平穩、有力,深深地打動了他,他羨慕它的這種力量,他羨慕它的這種孤獨。

這就是拿破崙的命運;難道將來有一天也會是他的命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