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九章 鄉下的一個夜晚 線上閱讀

蓋蘭[1]先生的迪多,富有魅力的素描。

斯特隆姆貝克[2]  

[1]蓋蘭(1774—1833),法國畫家,屬古典畫派。他畫的《埃涅阿斯向迪多敘述特洛伊的災難》陳列在盧浮宮。迪多是希臘神話中迦太基女王,與特洛伊王埃涅阿斯相愛,當眾神命埃涅阿斯返回時,她因失望而自殺。[2]斯特隆姆貝克,司湯達1806年至1808年擔任拿破崙在德國不倫瑞克的領地的監督。斯特隆姆貝克是司湯達這一期間結交的朋友。

第二天他再見到德·雷納爾夫人時,他的目光顯得很古怪。他望着她,就像在觀察一個他就要與之決一死戰的敵人。這種目光跟頭天的目光大不相同,德·雷納爾夫人感到心慌意亂;她待他多好啊,可是他好像生氣了。她無法把自己的目光移開,不去注意他的目光。

有德爾維爾夫人在場,於連可以少說話,更多地考慮他腦子裡想的事。這一整天,他只做了一件事,這就是閱讀那本充滿靈感的書,讓他的心靈重新獲得一次鍛煉,來增強自己的勇氣。

他把孩子們上課時間縮短了許多;接着,德·雷納爾夫人的出現使他又集中全副心思來考慮他的榮譽,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得讓她在這天晚上同意把手留在他的手裡。

太陽漸漸落下去,決定性的時刻越來越近,於連的心跳得異常猛烈。黑夜來臨。他懷着如釋重負的快樂心情,注意到夜色非常暗。天空布滿大塊大塊的雲彩,被熱烘烘的風吹送着,預示着一場暴風雨將要來臨。那兩個女友一直散步到很晚。她們在這天夜裡做的每一件事於連都覺得很奇怪。她們喜歡這種天氣;對某些敏感的心靈來說,這種天氣似乎可以增加愛的歡樂。

最後大家終於坐了下來,德·雷納爾夫人坐在於連的旁邊,德爾維爾夫人挨着她的好朋友。於連一心想着他試圖做的事,找不出什麼話來說。談話變得毫無生氣。

「將來我第一次參加決鬥時,也會這樣發抖,也會這樣感到不幸嗎?」於連對自己說;他對自己對別人都太不信任,因此不可能不看到自己的精神狀態。

在極度的苦惱中,任何別的危險在他看來都更為可取了。他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希望看見德·雷納爾夫人突然有什麼事,不得不回到屋子裡去,不得不離開花園!於連不得不克制自己,他克制自己用的力量太猛,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完全改變了。很快地德·雷納爾夫人的嗓音也顫抖起來,不過於連沒有發覺。職責在和膽怯進行的這場可怕的鬥爭太痛苦,他不可能注意到自身以外的任何事。城堡的時鐘剛敲過九點三刻,他還什麼也不敢做。於連對自己的怯懦感到氣憤,他對自己說:「在十點的鐘聲敲響的時候,我要做我在整個白天一直向自己保證在今天晚上做的事,否則我就上樓回到自己屋裡去開槍自殺。」

在等待和焦慮中度過最後時刻,於連心情過度緊張,幾乎快要發狂了。接着,他頭頂上空的時鐘敲響十點鐘了。這決定命運的鐘聲每一下都在他的心頭迴蕩,而且仿佛在他胸中引起了一陣肉體上的顫慄。

十點鐘的最後一下鐘聲還在響着,他終於伸出手,一把抓住德·雷納爾夫人的手,她立刻把手縮了回去。於連已經不很明白自己在幹什麼,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雖然他自己很激動,還是不由得吃了一驚,他握着的這隻手涼得像冰。他使足了勁把它緊緊地握住,她做了最後一次努力想把手抽回來,但是最後還是讓這隻手留在他的手裡了。

他的心靈里洋溢着幸福,這倒並不是因為他愛德·雷納爾夫人,而是因為可怕的痛苦折磨剛剛結束了。為了不讓德爾維爾夫人發覺,他認為自己應該說話;他的嗓音又響亮又堅定。德·雷納爾夫人的嗓音卻相反,聽上去她是那麼激動,以至於她的好朋友以為她病了,提出回到屋子裡面去。於連感覺到危險:「如果德·雷納爾夫人回到客廳去,我要重新陷入我白天的那種可怕的處境。我握這隻手的時間還太短,還不可能看成是我得到了成功。」

在德爾維爾夫人再次建議回到客廳去的時候,於連使勁握緊那隻任他握着的手。

德·雷納爾夫人已經立起來,又重新坐下,有氣沒力地說:

「我確實感到有點兒不舒服,不過外面空氣新鮮,對我有好處。」

這些話證實了於連的幸福;在這時刻他的幸福達到了頂峰。他開始說話,他忘了弄虛作假,那一對朋友聽着他說,在她們眼裡,他成了世上最可愛的男人。然而在他突然產生的口才里還缺乏一點兒勇氣。風已經開始颳起來,他生怕德爾維爾夫人受不了暴風雨來臨前的這種大風,會決定一個人先回客廳。那樣一來,他將單獨跟德·雷納爾夫人兩個人留下來。他幾乎是偶然地獲得了足夠的盲目的勇氣,才能採取行動;但是要他跟德·雷納爾夫人說話,哪怕是說一句最簡單的話,他也感到超出自己能力之外。不管她的責備多麼輕,他也會被打敗,他剛剛獲得的勝利也會化為烏有。

對他來說,幸運的是,這天晚上他那些誇張動聽的話博得了德爾維爾夫人的好感。德爾維爾夫人平常總是覺得他笨拙得像個孩子,而且根本談不上有趣。至於德·雷納爾夫人,手留在於連的手裡,她什麼也不想;她任其自然。在當地傳說是大膽查理[3]種的這棵大椴樹下度過的幾小時,對她說來,是一個幸福時刻。風搖着茂密的椴樹葉沙沙作響,幾滴雨開始滴滴答答落在最低的樹葉上,她懷着欣喜的心情聽着。於連沒有注意到一個使他可以完全放下心來的情況:德·雷納爾夫人不得不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因為她要立起來,幫助她的表姐扶起一個剛被風颳倒在她們腳邊的花盆,但是她剛坐下,就幾乎毫無困難地又把手交還給他,就好像這樁事在他們中間已經談妥了似的。

[3]大膽查理(1433—1477),法國勃艮第公爵,是反對法國國王路易十一的、由大封建主組成的「公益同盟」的首領,他擁有勃艮第、佛蘭德斯、佛朗什-孔泰等地,企圖形成一個獨立國家。1477年戰死在瑞士。

午夜十二點鐘的鐘聲已經敲過很久了;最後必須離開花園,大家分手了。德·雷納爾夫人陶醉在愛的幸福中,她是那麼無知無識,幾乎沒有對自己做任何責備。幸福奪走了她的睡眠。於連睡得很熟;膽怯和自尊心在他心裡鬥爭了整整一天,已經把他折磨得疲憊不堪。

第二天他五點鐘被人叫醒;他幾乎把德·雷納爾夫人已經忘得乾乾淨淨,如果德·雷納爾夫人知道的話,這對她可是個多麼沉重的打擊啊。他已經盡到他的職責,而且是一個英勇的職責。他充滿這種想法帶來的幸福,把自己鎖在臥室里,懷着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心情,專心地閱讀他崇拜的那位英雄的戰功。

中飯的鐘聲傳來時,他正讀着大軍的公報,把他頭天晚上得到的勝利完全置諸腦後。他一邊下樓到客廳去,一邊口氣輕鬆地對自己說:「應該對這個女人說我愛她。」

他原以為會遇到一雙情意綿綿的眼睛,沒想到卻看見了德·雷納爾先生的那張神色嚴厲的臉。德·雷納爾先生兩個小時以前從維里埃爾來到,他絲毫沒有掩飾他對於連整個上午不管孩子這件事感到的不滿。這個妄自尊大的人,在他不高興而且認為自己可以把他的不高興顯露出來的時候,真是再丑也沒有了。

丈夫的每一句尖酸刻薄的話都刺痛了德·雷納爾夫人的心。而於連呢,他正處在心醉神迷的狀態里,前幾小時剛剛在他眼前閃過的一件件偉大事件還深深地吸引着他,因此在一開始,他簡直沒法把自己的注意力降低到去聽取德·雷納爾先生對他說的那些嚴厲話。最後他相當生硬地對德·雷納爾先生說:

「我病了。」

即使是一個遠沒有維里埃爾市長那麼容易生氣的人,也會被這句答覆的口氣激怒。他真想立即把於連攆走,作為對他的回答。但是他忍住了,這僅僅是因為他遵循這樣一條座右銘:凡事不可操之過急。

「這個年輕的蠢貨,」他一轉念又對自己說,「他在我家裡已經替自己贏得了聲譽。瓦爾諾會把他請到家裡去,或者是他將娶埃莉莎做妻子;在這兩種情況下,他都會在心底里嘲笑我。」

德·雷納爾先生儘管經過明智的考慮,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不滿,終於爆發出來,化成一連串粗魯的話,漸漸地激怒了於連。德·雷納爾夫人眼看着就要哭出來。中飯剛一吃完,她就請求於連讓她挽着他胳膊去散步;她友好地靠着他。不論德·雷納爾夫人說什麼,於連都只能低聲回答:

「有錢人就是這個樣子!」

德·雷納爾先生走在他們緊跟前;有他在場,於連更是火冒三丈。於連忽然發現德·雷納爾夫人明顯地緊緊靠在他的胳膊上;這個動作使他感到厭惡,他粗暴地推開她,抽回自己的胳膊。

幸好德·雷納爾先生沒有看見這個新的失禮舉動。只有德爾維爾夫人注意到了;她的朋友淚如雨下。這時候德·雷納爾先生正朝一個亂抄近路,從果園一角穿過去的鄉下女孩子投擲石頭,攆她走。

「於連先生,求求您,克制一下;請您想想看,我們誰沒有一個發脾氣的時候,」德爾維爾夫人急急忙忙說。

於連冷冰冰地望着她,眼睛裡流露出極端輕蔑的表情。

他的這種眼光使德爾維爾夫人吃了一驚;如果她能夠猜到眼光里的真正含義,一定還要感到驚訝呢。那是一種想進行最殘忍的報復的、模模糊糊的希望。毋庸置疑,正是這種屈辱的時刻造就了那些羅伯斯庇爾[4]。

[4]羅伯斯庇爾(1758—1794),18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雅各賓派政府的實際首腦。熱月政變時被捕,處死刑。

「您那個於連很兇暴,他叫我害怕,」德爾維爾夫人悄聲地對她的好朋友說。

「他有理由生氣,」德·雷納爾夫人回答,「他教孩子們有了驚人的進步,一個上午沒有跟他們說話,又有什麼關係呢?應該承認,男人都是非常狠心的。」

德·雷納爾夫人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要對她的丈夫進行報復。充滿在於連心中的那股對富人的強烈仇恨眼看着就要爆發出來了。幸好德·雷納爾先生招呼他的園丁,忙着跟這個園丁一起用幾捆荊棘堵住那條橫穿果園的小路。在這次散步剩下來的全部時間裡,於連一直聽着對他說的殷勤話,但是他一句也不回答。德·雷納爾先生剛一走開,這一對朋友就藉口累了,要求他讓她們每人挽着他的一條胳膊。

由於心裡焦急不安,兩個女人的臉上罩着一層紅暈和窘色;於連夾在她們中間,他的高傲的蒼白臉色,堅定的陰沉表情和她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蔑視這兩個女人,蔑視所有溫柔的感情。

「怎麼!」他對自己說,「甚至連可以讓我完成我的學業的五百法郎的年金都沒有!啊!我真恨不得能當面叫他給我滾遠點!」

他整個兒沉浸在這些嚴肅的思想里,那一對朋友說的殷勤話偶爾也有一兩句承蒙他聽懂了,他覺得它們毫無意義,既愚蠢荒謬,而又軟弱無力,——總之一句話,女人氣十足,使他感到不愉快。

為了沒話找話,為了使談話繼續下去不至於冷場,德·雷納爾夫人談到了她丈夫從維里埃爾來,是因為他向他的一個佃農買了一批玉米殼。(當地人用玉米殼充填床墊子。)

「我丈夫不會再來跟我們在一起了,」德·雷納爾夫人補充說;「他要同園丁和他的隨身男僕一起忙着把家裡的床墊都換完。今天上午他把二層樓的床全都換上了新玉米殼,現在他在三層樓上。」

於連臉色變了,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着德·雷納爾夫人;緊接着他加快腳步,可以說是把她硬拉到旁邊去。德爾維爾夫人讓他們走開。

「請您救救我的性命,」於連對德·雷納爾夫人說,「只有您能做到;因為您也知道那個隨身男僕恨我恨得要命。我應該向您承認,夫人,我有一幅肖像;我把它藏在我的床墊里。」

聽到這些話,德·雷納爾夫人臉色也發白了。

「只有您,夫人,能夠在這時候進入我的臥房;請您別讓人看見,把手伸進床墊最靠近窗子的那個角落,您可以在那兒找到一個小紙板盒子,黑顏色,很光滑。」

「裡面裝着一幅肖像!」德·雷納爾夫人說,她幾乎站不穩了。

她的沮喪的神情被於連覺察到了;他立刻抓住這個機會。

「我對您還有第二個懇求,夫人:我要您不要看這幅肖像,這是我的秘密。」

「這是秘密!」德·雷納爾夫人聲音微弱地重複說。

但是,儘管她是在那些對自己的財產感到驕傲,而且只有金錢利益才會使他們動心的人中間教養成人,愛情卻已經在她的心田裡注入了寬宏大量。心靈受到殘酷傷害的德·雷納爾夫人露出最單純的忠誠神情,向於連提出為了能夠順利完成他的委託而必須提出的問題。

「這麼說,」她臨走時對他說,「是一個小圓盒,黑紙板的,非常光滑。」

「是的,夫人,」於連回答,面對危險的男人才會有他這樣冷酷的神色。

她爬到城堡的三層樓上,臉色蒼白得就像是她自己上刑場一樣。更為不幸的是,她感到自己馬上就要昏倒了;但是想到必須幫助於連,她又有了力量。

「我必須拿到這個盒子,」她一邊說,一邊放快了步子。

她聽見她丈夫正在於連的房裡跟隨身僕人說話。幸好他們走進孩子們的臥房。她掀起褥子,把手伸進草墊,用力過猛,把手指都擦破了。她平時對這種細小的疼痛非常敏感,這一次卻完全沒有感覺到,因為幾乎就在同時她接觸到了那個表面光滑的硬紙板盒子。她抓住它,趕快跑走。

她剛擺脫了會被她丈夫撞見的擔心,這個盒子引起的恐懼幾乎又立刻使她感到自己真的就要昏過去了。

「這麼說於連有了所愛,我手上拿着的是他心愛女人的肖像!」

德·雷納爾夫人坐在這套房間的候見室里的一把椅子上,遭受着妒火的百般折磨。她的極端的無知這時候又對她有所幫助了;驚訝減輕了痛苦。於連進來了,他抓住盒子,沒有道謝,也沒有說什麼,就跑進他的臥房,立刻生火把它燒掉。他臉色蒼白,精疲力竭;他過分誇大了他剛才遇到的危險。

「拿破崙的肖像,」他搖着頭對自己說,「居然被發現藏在一個自稱對篡位者懷有深仇大恨的人的屋子裡!而發現的人又是德·雷納爾先生這樣一個極端保王黨人,這樣一個被我激怒的人!最輕率的是,在肖像背後的白紙板上,有幾行字是我親筆寫的!不可能讓人對我的過分仰慕再有任何懷疑!而且每次這種愛慕之情的爆發都記上了日期!其中就有前天的一次。

「我的整個名聲遭到敗壞,毀於一旦!」於連望着在燃燒着的盒子,對自己說,「而我的名聲是我的全部財產,我僅僅靠它活着……況且是怎樣的生活啊,偉大的天主!」

一個小時以後,疲乏,還有他自己對自己的憐憫,促使他的心軟了下來。他遇見德·雷納爾夫人,握住她的手,懷着從來不曾有過的真摯感情吻着。她幸福得臉紅了,幾乎同時又懷着嫉妒的怒火把於連推開。於連不久前剛受到傷害的自尊心,使得他在這一瞬間變成了一個蠢人。他僅僅把德·雷納爾夫人看成是一個有錢的女人;他輕蔑地放下她的手,走了。他到花園裡一邊散步,一邊沉思;很快地一絲苦笑在他的唇邊浮現。

「我在這兒散步,悠閒得就像一個能夠自由支配自己時間的人!我放下孩子們不管!我有可能聽到德·雷納爾先生的那些侮辱話,而且他是對的。」他朝孩子們的房間跑去。

他非常喜歡最小的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的親近表示多少緩和了一點他那劇烈的痛苦。

「這一個還不蔑視我,」於連想。但是很快地他又責備自己,認為這種痛苦的減輕是一次新的軟弱表現。「這些孩子親近我,就像他們親近昨天剛買來的小獵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