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五章 吉星與煞星 · 5 線上閱讀

「好啦,那我就叫你烏利亞,」我迸出這個名字來,是很費了點勁兒的。

「謝謝你啦,」他裝作熱烈的樣子回答我說。「謝謝你啦,考坡菲少爺!聽你叫我烏利亞,就跟我聽到從前吹的清風,或者從前響的鐘聲一樣。對不起,我剛說什麼來着?」

「說維克菲先生來着,」我給他提了個頭兒。

「哦,是啦,不錯,」烏利亞說。「啊,太粗心大意啦,考坡菲少爺。這個話,除了你,我不會對任何人提的。即便對你,也只是提一提就完了,不能再多說。如果這幾年以來,在我的地位上換一個別人,那那個人這時候,就要把維克菲先生(哦,多麼好的一個人,考坡菲少爺),就要把維克菲先生完全按在大拇指底下。按在——大拇指底下。」烏利亞極端慢騰騰地說,同時把他那利爪魔掌,伸在我的桌子上,把他那個大拇指往桌子上使勁一按,一直按得桌子都顫動起來,甚而連屋子都顫動起來。

如果我不得不眼看着他把他那外八字的大腳丫子踩在維克菲先生的腦袋上,那我想,我也沒法恨他恨得更厲害。

「唉,考坡菲少爺,」他輕聲柔氣地接着說,這種聲音,和他用大拇指按桌子那種勁頭,成了極強烈的對照,因為那個大拇指往下按的勁兒,絕沒有一丁點放鬆的意思,「那是毫無疑問的。那一定會遭到損失,丟盡臉面,還有我也說不上來的什麼哪。維克菲先生也知道這種情況。我就是安賤下作地給他做安賤下作的工具的,他就把我提拔到一種高高的地位上——我從來幾乎連想都沒想到我會爬上去的地位上。我應該怎樣感激他才對哪!」他說完了這番話,把臉轉到我這面,眼睛卻沒看我,他把他那彎着的大拇指,從原來按着桌子的地方挪開,滿腹心事的樣子,用它慢騰騰地搔他的那瘦長的腮頰,好像刮他臉上的鬍子似的。

我記得非常清楚,我當時看着他那陰險狡猾的臉,有紅色的火光和它恰好相配地照着它,正在準備另外的什麼事,我憤怒得一顆心直跳。

「考坡菲少爺!」他又開口說——「不過我這是耽誤你睡覺啦吧?」

「你沒耽誤我睡覺,我平常都睡得很晚。」

「謝謝你啦,考坡菲少爺!固然不錯,從你頭一次跟我打招呼的時候以後,我已經從我這個安賤下作的地位提升了,但是我仍舊還是安賤下作的。我希望,我永遠也不要是別的樣子,永遠是安賤下作的。我要是對你把心腹話說了,你不會因為我安賤,更看不起我吧?會嗎?」

「哦,不會,」這是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出來的。

「謝謝你啦!」他從他的口袋裡掏出手絹兒來,開始擦他那兩手的手心。「愛格妮小姐,考坡菲少爺——」

「怎麼啦,烏利亞?」

「哦,你這樣出於自然地叫了我一聲烏利亞,太叫人愉快了!」他喊道;同時把身子一打拘攣,好像一條魚打拘攣一樣。「今兒晚上,你看她是不是非常地美,考坡菲少爺?」

「她平素一直是什麼樣子,我看她也就是什麼樣子,不論從哪方面看,她比她周圍的一切人都高超,」我回答他說。

「哦,我謝謝你啦!你說的一點也不錯!」他喊道。「因為你這樣說,我謝謝你啦!」

「不必謝,」我高傲地說,「你並沒有什麼可謝我的道理。」

「啊,有,考坡菲少爺,」烏利亞說,「說真箇的,那正是我剛才說要冒昧地跟你掏一掏的心裡話。儘管我自己安賤,」他把手擦得更使勁,同時輪換着又看他的手,又看爐火,「儘管我媽也安賤,儘管我們那個安微貧窮而可規矩老實的家下作,但是愛格妮小姐的形象(我不怕冒昧,把心窩子裡的話都掏給你了,考坡菲少爺;因為自從我有幸頭一回看到你坐在矮馬馬車上那時候起,我一直就永遠有滿肚子的話,要對你傾筐倒篋都說出來)。愛格妮小姐的形象,就多年以來,一直印在我的心裡了。哦,考坡菲少爺啊,連我這個愛格妮走過的路,我都是用怎麼樣純潔的愛愛它的呀!」

我相信,我一下發了一陣瘋狂的想法,要從火爐里把燒得通紅的通條抓起來,用它把這個傢伙穿個透明。這種想法,像一顆子彈從火槍里放出去了一樣,使我全身一震,颼地一下就由我身上飛奔而去。但是愛格妮的形象——讓這樣一個紅毛畜類這樣念頭所侮辱的形象——卻仍舊留在我的心裡,使我頭暈目眩(這時我看着他,只看見他坐在那兒,全身東歪西扭,好像他那骯髒的靈魂正捉弄他的身體一樣)。他在我眼前,好像越長越大、越長越粗;屋子裡好像到處都是他說話的回聲;一種奇怪的感覺(對於這種感覺,也許每個人都多多少少地經驗過)——覺得這種情況,以前在某一個不能確定的時間發生過,同時知道他下一步要說什麼——這種感覺,控制了我。

我及時看到他臉上現出的那種大權在握的得意神氣,比我自己所作的任何努力,都更能使愛格妮的諄諄叮囑,以全部的力量出現在我心裡。我做了一副心平氣靜的樣子(這是我一分鐘以前,沒想到我能做得到的),問他,他是否把他這樣心情對愛格妮表示過了。

「沒有,沒有,考坡菲少爺!」他回答我說;「哎呀,沒有!我除了對你,對任何別人都沒露過。我這不過是剛剛從我那樣安賤的地位上冒出個頭兒來,這你還不曉得?我的絕大部分希望所寄託的,就是能讓她看了出來,我對他父親多麼有用處(因為我敢相信,我對他很有用處,考坡菲少爺);能讓她看了出來,我都怎樣給他鋪平道路,使他不走歪路。她是非常疼她父親的,考坡菲少爺,(哦,有這樣一個女兒,是多麼令人羨慕的情況!)所以我想,她為她父親的緣故,可能慢慢地會對我好起來。」

我把這個壞蛋渾球的全部詭計都看透了,我明白他為什麼要把他這個詭計對我捅明了。

「要是你肯幫我的忙,把我這番心腹事替我保守秘密,考坡菲少爺,」他接着說,「在一般情況下,對我別採取反對的態度,那我要把你看作是我最大的恩人。你決不會存心弄出令人不快的事來的。你的心眼有多麼好,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既然是在我身份地位還很安賤的時候(我應該說,在我頂安賤的時候,因為即便這陣兒,我仍舊還是安賤的),你既然是在那個時候認識我的,那你也許會出於無心,在我的愛格妮那方面反對我。你可以看出來,考坡菲少爺,我叫她是我的愛格妮。有一個歌兒,裡面說:『我能把王冕都捨去,為的能叫她是我的。〔21〕』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做到那樣。」

〔21〕 出自蘇格蘭詩人摩克奈(1746—1818)和英國風琴手及樂譜家胡克(1746—1827)合作的歌曲《銳池莽得山的妞兒》。

親愛的愛格妮,品貌那樣可愛,德性那樣高潔,我就想不起來有什麼人能配得上你,卻能是為這樣一個渾賬癟三當太太而生,會有這種可能嗎!

「你要知道,考坡菲少爺,這陣兒還不必忙,」烏利亞又用他那種笑裡藏刀的樣子接着往下說。我就心裡想着前面說過的想法盯着他。「我的愛格妮仍舊還很年輕,媽和我還得再往上爬,還得有許多許多新的安排,再那麼一辦,才能十分合適。所以,遇到機會湊巧,我得慢慢地把我的希望透露給她。哦,你肯聽一聽我這番心腹話,我太感激你了。哦,你是不知道啊,我知道了你了解了我們的情況,並且敢保不會反對我(因為你是不願意在這一家裡,弄出不愉快的事來的),我有多麼痛快。」

他把我不敢不伸出來的手握在手裡,使勁濕漉漉地握了一下,跟着掏出他那個表面兒灰不拉唧的表來看。

「哎呀!」他說,「都過了一點啦。咱們談起從前的心腹話來,時光過得快極了,考坡菲先生,這陣兒差不多都一點半了!」

我回答他說,我本來以為時光還要更晚呢。倒不是我當真那樣想過,不過只是因為我的談話能力,已散漫無力,有些着三不着兩的。

「可了不得!」他一面琢磨,一面說。「我住的那個地方——一種私人旅館和公寓一類性質的地方,考坡菲少爺,靠近新河〔22〕源頭——他們兩個鐘頭以前就該都上床睡下了。」

〔22〕 新河:在倫敦東北郊,離倫敦市中心較遠。

「我很對不起,」我回答他說道,「我這兒只有一個床鋪,我——」

「快別提床鋪不床鋪啦,考坡菲少爺!」他歡喜如狂地回答我說,同時把一條腿蜷了回去。「不過我在你的壁爐前面躺一會兒,你不會有什麼意見吧?」

「要是非鬧到那一步不可,」我說,「那我請你睡在我的床上,我睡在壁爐前面好啦。」

他反對我這種提議,因為他要特別表示驚訝和謙卑,尖聲喊起來,都能夠鑽到克洛浦太太的耳朵里;那時候,我想,克洛浦太太正睡在遠處一個房間裡:房間坐落在靠近低潮水準的地平上;在她的睡眠中,有那個無法可治的鐘,滴答滴答地作她的催眠曲;我們每逢遇到有關時刻準不準的小問題爭論起來,她老叫我看那架鐘,其實那架鐘從來就沒慢到少於三刻鐘的時候,每天早晨都要按着最準的鍾對一下。由於烏利亞太謙卑了,我當時在不知所措的情況下,怎麼辯論也沒有用,他決不肯睡在我的臥室里,因此我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儘量往好里安排了一下,讓他睡在爐前。沙發上的坐墊(對他那又瘦又長的身子,墊子太短了)、靠墊、一床毯子、一塊普通桌布、一塊乾淨的早餐桌布,還有一件大衣,就算給他作了鋪的和蓋的,他對於這個,還不勝感激。我借了他一個睡帽,就離開了他,讓他自己睡去了。他把那個睡帽接過去,馬上戴在頭上,他這一戴睡帽,樣子難看極了,我從那時以後,讓他這一鬧,永遠沒再戴過睡帽。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夜。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了,我都怎樣輾轉反側,怎樣直琢磨愛格妮和這個傢伙,琢磨得都膩煩了,怎樣琢磨我能夠做什麼,我應當做什麼;怎樣最後得到結論,認為要使她心裡平靜,最好的辦法是不要做什麼,而只要把我所聽到的話自己存之於心。在我入睡的那幾分鐘裡,愛格妮帶着她那雙溫柔眼睛的形象,她父親疼愛地看着她的樣子(像我常常看到他看她那樣)以求告我的神氣,在我面前出現,使我心裡充滿了無以名之的恐懼。在我醒來的時候,我想起來烏利亞就躺在隔壁屋裡,我就覺得,一場睜着眼做的噩夢,像一塊鉛那樣重,壓在我的心頭,使我害起怕來,好像我弄了一個品質更為惡劣的魔鬼,來到家裡作寓公一樣。

在我的蒙睡眠中,通條也來到我的腦子裡,讓我擺脫不掉。我在半睡半醒中老想,通條仍舊又紅又熱,我從爐里把它揪出,用它把他的身子捅了個透明的窟窿。這種想法老像個鬼似的,糾纏不去,鬧到後來雖然我知道這不過是一種空想,並非實際存在,但是,我卻也悄悄地起來,跑到隔壁屋裡去瞧他。我在那兒瞧見了他仰身而臥,把兩條長腿也不知道伸到哪兒去了,喉頭裡直發咯咯之聲,鼻子裡就不通氣,一張嘴張得很大,像個郵局一樣〔23〕。他實際的樣子,比我憤怒的時候在幻想中想的樣子,更叫人噁心,因此到後來,我竟因為厭惡他而反倒為他所吸引,每半點鐘,就不由得要跑到他那個屋裡,看他一下。但是那個漫漫又漫漫的長夜,好像照舊遲滯、沉悶,在混沌迷離的天色中,沒有一線曙光出現的希望。

〔23〕 以郵局喻張大的嘴,屢見狄更斯書中。

一大清早兒,我瞧着他下了樓(因為,謝天謝地,他不肯在我這兒吃早飯),那時在我看來,就好像是,他把夜也隨身帶走了。我要往博士公堂去的時候,我特意指明,吩咐格洛浦太太,叫她把窗戶都打開,好使我的起坐間透透空氣,把他留下的氣息清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