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五章 吉星與煞星 · 4 線上閱讀

據我看來,窪特布魯先生,在他的宴會上,能聽到這樣重大事件和這樣偉大人物,即便委婉含蓄地提起,都只有覺得無上的榮幸。他作出一副聽到這個新聞而愁眉苦臉的樣子來(其實,我堅信不疑,他對於這番談話了解的程度,也跟我一樣),對格勒皮治先生他們兩個這樣小心謹慎,不輕易泄露天機,大大地贊同。斯派克先生聽到他的朋友這段體己話之後,當然也想要把他自己的體己話惠贈他的朋友,因此,在剛才說過的那番對話之後,又跟着來了另一番對話,不過在這番對話中,表示驚訝的,卻輪到格勒皮治先生。這番對話之後又來了個第三番,在這第三番中,表示驚訝的,又輪到斯派克先生。他們就這樣,輪流又輪流,驚訝又驚訝。在所有這段時間裡,我們所有的這些局外人,都叫這番對話里所包括的重大關係弄得瞠目而視,啞口無言,而我們的主人就以滿臉得意的神色看着我們,認為我們雖受驚駭震懼之災,卻得振聾發聵之益。

我真非常高興,能上樓來到愛格妮跟前,跟她在一個角落那兒談話,把特萊得介紹給她;特萊得呢,有些羞羞答答,但是卻很令人喜歡,仍舊是不改舊日那種溫柔脾氣。因為他明天早晨就要離開倫敦,去一個月,因此不得不早走一步,所以我幾乎還沒把我想對他說的話都說完了。不過我們卻互相交換了住址,同時說好了,他回到倫敦,一定再圖聚首。他一聽說,我跟史朵夫見過面兒,非常感興趣,並且說起史朵夫來,表現了極大的熱情,因此我教他把他對史朵夫的看法,都對愛格妮說了。但是愛格妮只把眼看着我,在只有我看着她的時候,微微地搖頭。

我相信,她待的那個人家,不會使她感到水乳交融,所以,我聽她說過不幾天她就要走了,我幾乎高起興來,雖然我一想我和她這樣快就又要分離了,又感到惆悵。這樣一來,我就跟她待在一塊兒,一直到別的客人全都走了的時候。同她說話,聽她唱歌,都使我愉快地想起從前我在那所古老莊嚴的房子——因為有她在那兒而變得美麗的那所老房子——里的幸福生活,所以讓我在這一家裡待到半夜,我都樂而為之。但是既然窪克布魯先生宴上像明星朗月的上賓貴客都已銷聲匿跡而去,那我就沒有託詞可以久留下去,因此我就迫不得已也告辭了。就在那時候,比從前任何別的時候,我都更感到愛格妮是我的吉神福星;如果我想到了她那甜淨美麗的面龐、嫻雅幽靜的微笑,而把她比作迢迢遙遠、高高在上的神靈,就和天使一樣,照臨我的頭上,那我希望,我並不算褻瀆神明。

我已經說過,客人全都走了,但是我應該把烏利亞除外,我沒把他包括在那些客人之中。他一整晚上,從來就沒有不在我們跟前款款蹀躞的時候。我下樓去,他緊跟在我後面;我離開這所房子,他緊跟在我身旁,把他那又瘦又長、死人一樣的手指頭,往一個更長、更像蓋·浮克〔19〕的手套里戴。

〔19〕 英國歷史上,1605年,發生了所謂火藥暗殺案,案中管在國會地窨子裡放火藥的,叫蓋·浮克,故英人每年11月5日紀念這件事,扎有他的像,內裝火藥,外穿以襤褸雜湊、怪模怪樣的衣服,先把像施以絞刑,然後炸毀之。其衣服當然寬大,不合體,手套亦然。關於此案之民歌,已見前注。

我問烏利亞,是否願意跟我一塊到我的寓所去喝杯咖啡,我所以請他,並不是因為我喜歡和他在一塊兒,而是因為我想起愛格妮囑咐我的話。

「哦,說真箇的,考坡菲少爺,」他回答我說——「對不起,考坡菲先生,少爺這個稱呼,在我嘴裡太習慣成自然了——我不願意你叫我這樣一個安賤人到你的尊寓去,受到勉強。」

「我請你喝杯咖啡,有什麼勉強可言,」我說。「你來不來呢?」

「你賞臉我還不要臉?我很願意來,」烏利亞把身子一扭,答道。

「那麼,好啦,你就跟我一道來吧!」我說。

我打心裡不願意跟他說短道長。但是他卻好像並不在乎那個,我們走的是最抄近的路,一路上並沒說多少話。他對於他那副襤褸破舊的手套,非常謙恭禮讓,他到了我的寓所,還在那兒往手上戴,而且儘管在那方面努力不息,但卻好像並無進展。

我用手攜着他的手,帶着他上了黑暗的樓梯,免得他把腦袋磕到什麼東西上;哎呀,他那隻手啊,又冰又濕,在我手裡,使我覺得,真跟青蛙一樣,我真想把那隻手扔下,自己跑開。但是愛格妮的話猶在耳邊,地主之誼也應難卻,因此我就把他帶到我的爐旁。我把蠟點起來以後,他看到我這個房間,就在馴順服帖中表示大樂;我用一把極為平常、毫不出色的細錫水壺熱咖啡的時候(這把錫壺是格洛浦太太老愛用作煮咖啡的,主要地是因為我相信,那本來是一個盛刮臉水的盂子,同時在食器貯存室里,有一把專利發明、價錢很大、真作咖啡壺用的,在那兒腐蝕下去),他那樣現鼻子現眼地手舞足蹈,我恨不得拿開水把他燙一下,心裡才痛快。

「哦,我說真箇的,考坡菲少爺——我的意思是要說考坡菲先生,」烏利亞說,「我從前連想都不敢想,你會賞臉請我。不過,這樣那樣,有好多事,本來都是我連想都不敢想的,現在可都讓我碰到了,在我這樣安賤的地位上,我真正認為,福澤仿佛像大雨一樣,落到我這顆腦殼上。我敢說,關於我的前程里起的變化,你已經聽見一點啦吧,考坡菲少爺——哦,我應該說,考坡菲先生。」

他坐在我的沙發上,把兩條長腿蜷着,把咖啡杯端在膝蓋上,把帽子和手套放在身旁的地上,把匙子在咖啡杯里轉着圈兒輕輕地攪了又攪;把他那兩隻一無遮掩的紅眼睛,好像眼毛都燒得精光一樣,衝着我這一面,卻沒看着我,把他那鼻子上我從前形容過的那種令人噁心的小豁子隨着呼吸一張一翕,把他那整個身子,從下頦到靴子,都像蛇一樣的歪扭屈曲:他這樣坐在那兒的時候,我心裡想,我對這個人絕對不容置疑,厭惡至極。我有這樣一個人在我家做客,使我感到異常地不受用,因為我那時很年輕,不會裝假,不會把我那樣強烈的感情掩飾起來。

「我敢說你已經聽說過一點啦吧,關於我的前程里起的變化,考坡菲少爺?哦,我該說,考坡菲先生,」烏利亞說。

「不錯,聽見了一點。」

「啊!我本來就想到了,愛格妮小姐總該知道這件事的!」他安安靜靜地回答我說。「我現在看出來,愛格妮小姐知道了這件事,我太高興了。哦,我謝謝你啦,考坡菲少爺——哦,先生。」

我本來很可以用鞋楦頭〔20〕狠狠地砍他一下(鞋楦頭就放在爐前地毯上,隨手可以拿起),因為他用圈套套我,使我把有關愛格妮的話,不管多麼輕微,泄露了給他。但是我可只喝我的咖啡。

〔20〕 鞋楦頭:英、美人在家裡換下皮鞋等來,即用楦頭楦起,以防鞋靴走樣。故這種楦頭,為家庭常備之物,與鞋匠所用者不同。

「你老早老早就表明了,你是一位預言家了,考坡菲先生!」烏利亞接着說。「唉,真箇的,你老早老早就證明了你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預言家了!你有一次跟我說過,有朝一日,我也許能和維克菲先生合夥辦事務所,也許這個事務所會變為維克菲與希坡事務所,你還記得吧?你也許忘了;但是如果一個人,身份安賤,那麼那個人就要把這番話拿着當寶貝一樣保藏起來!」

「我記得我曾說過這種話,」我說,「不過我那時候,確實沒想到會有可能。」

「哦,誰想得到那有可能哪,考坡菲先生!」烏利亞興高采烈地回答說。「我敢說,我自己就沒想得到會有可能。我記得,我親口說過,我太安賤了。我當時實實在在是那樣看待我自己來着。」

我看着他,他就臉上帶着像刻在椽子頭兒上的那種笑容,看着爐火。

「但是那些頂安賤下作的人,考坡菲少爺,」他馬上接着說,「卻可以是做好事的工具。我想到,我能是給維克菲先生做好事的工具,也許還可以是給他做更多好事的工具,我就很高興。哦,他這個人多麼好啊,考坡菲先生;但是他可又多麼不懂得慎重啊!」

「我聽了這個話很難過,」我說。我不由得不找補了一句,還是找補得很尖刻的,「不論從哪方面看,都得說很難過。」

「的的確確地不錯,考坡菲先生,」烏利亞回答我說。「不論從哪方面看。尤其是從愛格妮小姐那方面看,更叫人難過!你自己滔滔不絕說的那番話,考坡菲少爺,你是不記得的啦;但是我可記得,有一次,你說過沒有人不愛慕她的;我還因為那個話對你表示過感謝哪!我覺得沒有疑問,那番話你早已經都忘了吧,考坡菲少爺?」

「沒忘,」我乾巴巴地說。

「你沒忘,我聽了真高興!」烏利亞喊着說。「誰想得到,你就是頭一個人,在我這個安賤下作人的心裡,點起野心的頭一把火來的哪!而你還記得!哦!——請你再賞我一杯咖啡,你不嫌討厭吧?」

他說在他心裡點起野心的頭一把火的時候,他用的那種強調,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瞧我的那種神情,都給了我一種警覺,好像我看到一片熊熊烈火,把他照得亮起來了一樣。我聽到他用另一種音調,說再要一杯咖啡,我才如夢初醒,拿起盛刮臉水的盂子來,盡了地主之誼;但是我盡這個地主之誼的時候,我拿盂子的那隻手是不穩定的,我心裡一下感覺到我不是他的對手;同時不知所措,胡猜亂想,急於要知道他下一步要說什麼;而我這種種情況,我覺得,都是逃不出他的眼光去的。

他什麼也沒再說。他只把咖啡攪了又攪,他只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咖啡;他只用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手,輕輕地摸他的下巴;他只往爐火那兒瞧,往屋裡四外瞧;他只衝着我,不像微微含笑的樣子,而像張口結舌的樣子往我這兒瞧;他只全身又歪又扭,表示他畢恭畢敬的卑賤下作;他只把咖啡攪了又攪,只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咖啡;但是他卻就是不再開口,而只等我開口。

「那麼,維克菲先生,」我後來終於開口說,「我本來認為都能頂得過你那樣五百個——也能頂得上我這樣五百個;」我想,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能不把這句話很不自然地一逗,把它分成兩半;「可不知道慎重,是吧,希坡先生?」

「哦,確實是非常不知道慎重,考坡菲少爺,」烏利亞回答我說,同時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哦,非常地粗心大意!不過我還是願意你叫我烏利亞,」如果你賞臉。那樣,那就又跟從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