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五章 吉星與煞星 · 3 線上閱讀

還有別的客人——他們都使我覺得,好像為了應時對景,跟酒一樣,用冰冰過。但是有一個客人,還沒進來,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我聽見僕人稟報他的名字是特萊得先生!我一聽這個名字,我腦子裡就想到撒倫學舍,這個人可能就是托米——老畫骷髏那個學童吧?

我以異常感到興趣的心情尋覓特萊得先生。只見他是一個穩重、沉靜的青年,有些縮手縮腳的樣子,長了一頭令人發笑的頭髮,兩隻眼睛睜得未免有些太大了。他一進來就一下鑽到一個旮旯那兒去了,因此我很費了點事才認出他來。後來到底我仔細看了他一下,我發現,要不是我的眼花了,錯認了人,那他就一點不錯是那個老倒霉的老同學托米。

我來到窪特布魯先生面前,對他說,我相信我在那兒有幸碰到我一個老同學。

「真箇的!」窪特布魯先生吃了一驚,說。「你這樣年輕,能和亨利·斯派克先生同過學嗎?」

「哦,我說的不是他!」我回答他說。「我說的是叫作特萊得的那位先生。」

「哦!對!對!那倒對!」我的主人說,同時興趣減少了許多。「那倒可能。」

「如果他真是我說的那位先生,」我一面斜着眼往他那兒瞧,一面說,「那是在叫作撒倫學舍的學校里我們同過學,他是一個再好也沒有的人啦。」

「哦,不錯,特萊得這個人不錯,」我的主人說,同時帶着勉強將就的神氣點了點腦袋。「特萊得這個人很不錯。」

「今天可真得算是很少見的巧勁兒,」我說。

「一點不錯,」我的主人說,「特萊得會到這兒來,真得算是巧勁兒,因為特萊得就是那天早晨才應邀而來的,原先要請的是亨利·斯派克太太的一個兄弟,因為他有點不舒服,不能來,席上缺了一位客人,才把特萊得邀來補這個空位子的。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是位極有風度的紳士,考坡菲先生。」

我嘟囔了一句,表示同意,這一聲同意,含有很大的感情,因為我們要想一想,我對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完全什麼都不知道啊。我問窪特布魯先生,特萊得做的是什麼事由兒。

「特萊得,」窪特布魯先生回答我說,「是一個青年,正學法律,準備當律師。不錯。他這個人很好——除了自己,沒有別人跟他作對頭的。」

「他自己跟自己做對頭〔10〕?」我聽到這話,很覺惆悵,問道。

〔10〕 自己跟自己做對頭:「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敵人或對頭」,源於古希臘及古羅馬,後於英語中變為成語。

「啊,」窪特布魯先生把嘴唇一抽縮,以一種心舒神暢、境遇順利的態度玩弄着表鏈子,說,「我覺得,他這個人,就是那種自礙前途的人。不錯,我得說,他永遠也不會一年掙到五百鎊;不過這是舉例而言。特萊得是我一個同行的介紹給我的。哦,不錯,不錯。他小小有點才分,像作案情摘要,或者把案子用文字明白表達那一類的工作。我在一年的時間裡,倒能給特萊得攬些活兒;這些活兒對他說來——就算不少了。哦,不錯,不錯。」

窪特布魯先生,每過一會兒,就把這兩個極普通的字樣「不錯」說一遍,每說一遍,他那股特別悠然自得、心舒神暢的勁兒,給了我很深刻的印象。他說這兩個字,了不起地富於表情。這兩個字完全表達了,一個人下生的時候,不但嘴裡含着銀匙〔11〕,而且隨身帶來雲梯,一生之中,一磴一磴地一直往上攀,現在正攀到堡壘的盡頂上,以睿智明哲、冷落平靜的眼光和提拔後進、屈尊就教的態度,看着站在壕溝里的那些人。

〔11〕 下生嘴裡含銀匙:英語成語,等於說,生而富貴。

我腦子裡正琢磨這種情況,管家說,酒宴齊備。窪特布魯先生挽着哈姆雷特的姑姑下樓進了餐廳。愛格妮,本來我自己很想陪着的,卻分派給了一個滿臉老帶傻笑、兩腿軟不丟當的傢伙〔12〕。烏利亞、特萊得,還有我自己,都是客人中的後生之輩,就自己不管怎麼,能怎麼對付,就怎麼對付着下了樓。我沒能陪愛格妮,並沒使我煩惱到我應該煩惱的地步,因為這樣一來,我就有機會在樓梯上和特萊得敘舊。特萊得跟我極其熱誠地打招呼,烏利亞就那樣現鼻子現眼地歪扭身子,表示自快和自卑,我恨不得從樓梯上把他摔到樓下才好。

〔12〕 英美習慣,正式社交宴會,男女客人,特別重要客人,須搭配成對,從客廳進餐廳時,由男主人陪最尊貴的女賓首先進餐廳入席,就末席,由女主人陪最尊貴的男賓最後入席,就首席,其他女賓,亦須由男賓陪着,以尊卑依次隨男主人入席。所請之人缺一席,須臨時補上。

特萊得和我並沒坐在一塊兒,我們兩個都讓他們發落到兩個離得極遠的桌子角兒上,他坐在一位女士滿身大紅天鵝絨的刺目紅光之下,我就坐在哈姆雷特的姑姑那片陰鬱沉悶之中。坐席的時間特別長,席上談的淨是關於天潢貴胄、高門巨閥的話——還有血統。窪特布魯太太不止一次對我們說,如果說她有什麼嗜好,那就是血統。

我的腦子裡曾不止一次想到,我們要是並沒那樣講風雅、慕華貴,那我們這個宴會一定會進行得較好一些。因為我們講風雅、慕華貴,太過火了,所以我們的眼界就成了坐井觀天了。席上有一對夫妻,叫格勒皮治先生和格勒皮治太太,他們和英倫銀行〔13〕的法律事務有點間接又間接的聯繫(這至少格勒皮治先生自己是這樣說的)。於是又是銀行,又是財政部,我們這些人,可就跟宮門抄〔14〕一樣,完全身在局外了。使事態有所補救的是:哈姆雷特的姑姑有一種世代家傳的毛病,喜歡獨白〔15〕,不管什麼題目,只要有人一提個頭兒,她就自言自語,加枝添葉,老沒個完。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們談的題目並不很多。但是既然他們不論說什麼,說來說去,終究要歸到血統上,那她對這個題目作起抽象思考來,真是海闊天空,也跟她那位令侄一樣。

〔13〕 英倫銀行:名為私辦,而實為官方機關,專管英國國家財務銀錢。

〔14〕 宮門抄:一種通報,宮廷所發,內載宮廷里接見、宴會、舞會等社交活動。與會的人當然限於貴人巨頭,為數極少,拿到這種東西的人,當然也為數極少。

〔15〕 《哈姆雷特》里獨白有五處之多,其中以第2幕第1場琢磨自殺一段獨白最為有名。

我們這一桌客人,很可以說都是嗜殺成性的巨怪歐格爾〔16〕,因為我們的談話,呈現了那樣一片血淋淋的光景。

〔16〕 始見於法國拜婁的童話集(1697)。

「我承認我和窪特布魯太太是一樣的看法,」窪特布魯先生說,同時把酒杯舉到眼前,「別的事物都恰如其分、無一不佳,但是我所要的可就是血統。」

「哦!」哈姆雷特的姑姑說,「沒有任何事物,能比血統再令人感到快意的了。在這類事物里,籠統地說來,沒有任何別的東西,能成為一個人至高無上的理想之美的了。有些心地卑鄙的人(這種人並不多,我很高興地相信,但是還是有),他們更喜歡做的,是我說的崇拜偶像——絕對是偶像!——他們崇拜知識,崇拜事業,等等。但是這類東西都是不能捉摸得到的。血統則不然。我們在一個鼻子上看到血統,我們就知道那是血統。我們在一個下巴上遇到血統,我們就說,你們來瞧!那兒就是血統!那是實實在在、毫不含糊的現象,我們可以把它指出來。它是決不容人生疑的。」

那位滿臉老帶傻笑、兩腿軟不丟當的傢伙,陪伴愛格妮下樓的,把這個問題說得更加斬釘截鐵,我認為。

「哦,你們知道,這可是定不可移的,」那位紳士說,同時往桌面上帶着呆傻的笑樣子看了一轉,「咱們不能不講血統,你們知道。你們知道,咱們一定要講血統。有些年輕人,你們知道,也許有的有點配不上他們的身份地位,比方說,在教育一方面,再不就在行為一方面,也許有點幹得不大對勁兒,你們知道;因此把他們自己,有的時候帶累着別人,都弄得歪了泥了,再不糟了糕了,反正那一類事吧——但是,這可是定不可移的,他們可有血統,這可是叫人想起來,打心眼兒里都喜歡的!論起我自己來,不論多會兒,我情願叫一個有血統的一拳打趴下,也不願意叫一個沒有血統的雙手拉起來!」

這番思想感情,把關於血統的整個問題,都具體而微、一股腦兒簡括地表明,使人人大為快意,使這位紳士成為眾目所視、眾手所指的大人物,一直到女客退席的時候。那時以後,我跟着注意到,格勒皮治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以前本來一直就不愛答理人,現在更結成防禦聯盟,以我們為共同敵人,向我們布下防線,二人隔着桌子,交換了一番對話,把我們打得片甲不存,全軍覆沒。

「那份四千五百鎊借券〔17〕的初步磋商,並沒像原先預料的那樣順利進展,斯派克,」格勒皮治先生說。

〔17〕 格勒皮治他們故意把話說得很神秘,今試作解釋如下:這兒的借券,是按習慣,一種以不動產為抵押,到期由本人或其繼承人歸還的契約。畢伯爵要以不動產為抵押,借四千五百鎊,但此不動產既有繼承人,借券須經繼承人簽字同意。此處之繼承人不願此不動產現有人借錢,他自己也要錢,故有「拿錢來,否則不讓渡」之語,下一個繼承人也拒絕副簽。因此事即不成。英國有爵位之本人及其家屬,稱謂較複雜,稱勳爵某某,應為公、侯、伯爵之長子,此處稱恩爵爺或勳爵,則前之C.及D.應為Count或Countess及Duke之子,故知C.及D.均為爵位之簡稱。

「你說的是阿公爵的借券嗎?」斯派克先生說。

「畢伯爵的借券!」格勒皮治先生說。

斯派克先生把眉毛一揚,露出非常關切的模樣來。

「這個借券,提到某爵爺跟前——我不必提名道姓,」格勒皮治先生說到這兒,打住了話頭——

「我明白,」斯派克先生說,「恩爵爺跟前。」

格勒皮治先生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提到他跟前的時候,他的答覆是,『拿錢來,否則不讓渡。』」

「哎呀,我的天!」斯派克先生喊着說。

「拿錢來,否則不讓渡,」格勒皮治先生斬釘截鐵地重說了一遍。「承還繼承人——你明白我說的是誰吧?」

「凱,」斯派克先生臉色陰沉地說。

「——凱於是斷然決然拒絕副簽。他們為這件事特意跑到紐瑪奇特〔18〕去找他,但是他當頭一棒,來了個拒不簽字。」

〔18〕 紐瑪奇特鎮,在倫敦北稍偏東55英里。鎮外紐瑪奇特荒原各部,為賽馬之所。每年舉行賽馬會8次。英國賽馬盛行,賽馬期間,舉國若狂,觀者空巷,且為賭博之機,以馬票定贏輸。此處是凱某在紐瑪奇特參加賽馬賭博。

斯派克先生的關切到了極點,聽了這話竟呆若木雞。

「因此這件事到目前為止,就這樣成了僵局了,」格勒皮治先生說,同時把身子向後往椅子一靠。「要是我不好把事體一股腦兒都說清楚了,我們的朋友窪特布魯一定會原諒我的,因為這件事體關係到各方面,太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