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八章 小事件 線上閱讀

Then there were sighs, the deeper for suppression,

And stolen glances, sweeter for the theft,

And burning blushes, though for no transgression.

Don Juan, C. I, st. 74[1]

[1]英文,「於是就有嘆息,由於壓抑而更深沉,就有偷偷的相視,因偷偷而更甜蜜,就有火一般的羞紅,雖然不是由於犯了罪。——《唐璜》第1歌,74節」。《唐璜》是英國詩人拜倫(1788—1824)的政治諷刺長詩。  

德·雷納爾夫人靠了她的性格,還有她眼前的幸福,得到的那種天使般的愉快心境,只有在她想到貼身女僕埃莉莎的時候,才略微有點遭到破壞。這個女孩子繼承了一筆遺產,去找本堂神父謝朗做懺悔,承認她希望和於連結婚。本堂神父為他的朋友的幸福感到由衷的高興。但是於連口氣堅決地對他說,埃莉莎小姐的提議不可能接受,他聽了真是驚訝到了極點。

「我的孩子,當心您心裡在想些什麼,」本堂神父蹙緊眉頭說,「我為您從事聖職的志向向您表示祝賀,如果您僅僅是因為您的志向才蔑視這樣一筆很不錯的財產。我在維里埃爾當本堂神父已經有了足足五十六年,可是看起來,我還是很有可能被撤職。這件事使我感到傷心,不過我總算還有八百法郎的年金。我把這個詳細情況告訴您,是為了不讓您抱幻想,以為當教士能給您帶來什麼。如果您打算去奉承那些當權的人,那您遭受下地獄的懲罰也就可以肯定了。您有可能發跡,但是那必須損害貧苦的人,奉承專區區長、市長、有權有勢的人,投他們的所好;這種行為在塵世間被稱之為處世之道,對一個在俗教徒來說,與靈魂的得救並不是絕對不相容的;但是我們這個身份的人,就必須有所選擇了;不是在這個世界享福,就是到另外一個世界上去享福,中間道路是沒有的。去吧,我親愛的朋友,好好考慮考慮,三天以後再來給我一個最後答覆。我感到很難過,從您的性格深處可以隱隱約約看見鬱積着一股熱情,我覺得它沒有顯示出一個教士所必須有的節制和對塵世利益的完全棄絕;我對您的聰明抱有很大的希望,但是,請允許我對您說,」善良的本堂神父熱淚盈眶地補充說,「您要是干教士這一行職業,我將為您的靈魂得救擔心。」

於連動了感情,他感到羞愧。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自己被別人所愛;他高興得哭了起來,跑到高出於維里埃爾之上的大樹林裡去偷偷落淚。

「我怎麼會這樣?」最後他對自己說;「我覺得我可以為這個善良的本堂神父謝朗去死一百次,然而他剛剛卻向我證明了我只不過是一個傻瓜。對我來說,瞞住他比瞞住任何人都重要,而他卻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跟我談起的那股暗藏的熱情,正是我的發跡計劃。他認為我不配當教士,而他這樣認為,偏偏正是在我估計放棄五十路易的年金,會使他對我的虔誠和從事聖職的志向產生極高評價的時候。

「今後,」於連繼續說下去,「我將僅僅信任我性格中經過我考驗的那些部分。誰能想得到,我會在流淚中得到快樂!誰能想得到,我會愛這個證明我只不過是個傻瓜的人!」

三天以後,於連找到了他在頭一天就應該準備好的藉口。這個藉口純粹是誹謗,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他頗費躊躇地向本堂神父承認,有一個會損害到第三者因而他不能說出來的理由,使他在一開始就無法接受這樁計劃中的婚姻。這是在指責埃莉莎的品行。謝朗先生在他的態度里發現有那麼一股完全是世俗的熱情,跟應該激勵一個年輕教士的那種熱情很不相同。

「我的朋友,」謝朗先生再一次對他說,「您與其做一個沒有從事聖職志向的教士,還不如做一個值得尊重和有教養的好鄉下紳士。」

於連對這次新的告誡回答得很好,這是就他所說的話而言;他找到了一個狂熱的年輕神學院學生可能使用的字眼,但是他說出這些話的聲調,還有從他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那股隱藏不住的熱情使謝朗先生深深感到不安。

不應該對於連的未來做出太壞的推測;能夠正確地編造出那些虛情假意、深謀遠慮的偽善話,就他這個年紀,這已經不算壞了。至於聲調和手勢,他跟一些鄉下佬生活在一起,沒有機會見到偉大的榜樣。以後只要他有可能接觸這些先生,他的手勢會變得和他的語言一樣令人讚賞。

德·雷納爾夫人感到奇怪,為什麼她的貼身女僕新近得到一筆財產,卻沒有變得更幸福。她看見埃莉莎經常去找本堂神父,回來時眼淚汪汪。最後埃莉莎跟她談起了自己的婚事。

德·雷納爾夫人相信自己病了;一種發燒的症狀使她不能成眠。只有她的貼身女僕或者於連在她眼前時,她才感到自己活着。她什麼別的也不想,只想着他們,想着他們在婚後生活中得到的幸福。這個貧困的小家庭得靠五十路易的年金過活,在她心目中卻具有迷人的色彩。於連很可能到離維里埃爾兩法里[2]的專區首府布雷去當律師;在這種情況下她還是可以偶爾跟他見一次面的。

[2]法裡,法國古里,約合4公里。

德·雷納爾夫人當真相信自己快要發瘋了。她告訴了她的丈夫,最後真的病倒了。當天晚上,她的貼身女僕服侍她,她注意到這個姑娘在哭。她這時候對埃莉莎感到厭惡,而且還曾經粗暴地對待過她。她請求她原諒。埃莉莎的眼淚加倍地湧出來;她說,如果她的女主人允許的話,她想把她的不幸一古腦兒都告訴她的女主人聽。

「說吧,」德·雷納爾夫人回答。

「好吧,夫人,他拒絕我;有些壞人在他面前說了我的壞話,他相信了。」

「誰拒絕您?」德·雷納爾夫人說,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除了於連先生,夫人,還有誰?」貼身女僕嗚咽地說。「他不接受,本堂神父先生沒有能夠說服他;本堂神父先生認為他不應該藉口說是一個貼身女僕,就拒絕一個正派的姑娘。其實,於連先生的父親也不過是個木匠;他自己到夫人家來以前又是靠什麼謀生?」

德·雷納爾夫人沒有再聽下去;過度的幸福幾乎使她喪失了運用理智的能力。她讓埃莉莎把她深信不疑的事重複說了好幾遍:於連已經斷然加以拒絕,不可能回過頭來重新採取一個比較明智的決定。

「我想再做最後一次努力,」她對她的貼身女僕說,「讓我來跟於連先生談談。」

第二天吃過中飯以後,德·雷納爾夫人讓自己盡情享受替自己的情敵辯護,以及看到埃莉莎的婚事和財產在一個小時內不斷遭到拒絕的這種無窮樂趣。

於連逐漸放棄了過分審慎的回答,最後談笑風生地回答德·雷納爾夫人的那些明智的規勸話。在一連絕望了這麼多天以後,她不能抵擋那股淹沒她心靈的幸福激流。她一下子昏了過去。等到她恢復知覺,被舒舒服服安置在自己的臥房裡,她把所有的人都打發走。她深深地感到驚訝。

「莫非是我愛上於連?」最後她對自己說。

這個發現,換了在另外任何時刻,都會使她悔恨交加,深深地感到激動不安,如今對她說來,卻只不過是在她眼前出現一件奇怪的,但是又好像無關緊要的事。剛剛經歷的那一切已經使她心力疲憊,她的心再也沒有感受力來供激情驅使了。

德·雷納爾夫人想做點刺繡活兒,但是還沒有動手就深深地進入了夢鄉;一覺醒來,她並沒有像她應該的那樣感到害怕。她太幸福了,不可能從壞的方面去看待任何事情。這個善良的外省女人,天真,單純,還從來沒有折磨過自己的那顆心,非要它去稍許感受一下它從未體驗過的感情或者是不幸。於連來到以前,德·雷納爾夫人全神貫注在一大堆家務里,這在遠離巴黎的地方就是一個好家庭主婦的命運;她想到熱情,正如我們想到彩票一樣,認為是確定無疑的騙局,是瘋子們追求的幸福。

晚餐的鐘聲響了,德·雷納爾夫人聽見領着孩子們的於連的聲音,臉漲得通紅。自從她愛上了以後,她也變得有點機靈了,為了解釋她臉紅的原因,她推說她頭痛得厲害。

「女人全都是這個樣兒,」德·雷納爾先生大聲笑着回答。「這些機器經常總有什麼地方出了毛病,需要修理!」

德·雷納爾夫人雖然已經聽慣了他的打趣話,對他這種語氣還是很反感。為了不去想它,她望着於連的相貌;即使他是世上最丑的男人,在這一瞬間她也會喜歡他的。

德·雷納爾先生認真地模仿宮廷人士的習慣,在入春後出現頭幾個晴朗日子就搬到維爾吉[3]去住。這個村子因為加布里埃爾[4]的悲慘遭遇而出了名。古代的哥特式教堂已經成了廢墟,離着這片風景如畫的廢墟幾百步以外,德·雷納爾先生擁有一座有四個塔樓的古城堡,花園的布局和杜伊勒利宮[5]的花園完全相似,有許許多多邊上圍着黃楊的花壇和每年修剪兩次的栗樹覆蓋成蔭的小徑。附近有一片地種着蘋果樹,是散步的場所。果園盡頭有八棵到十棵雄偉的大胡桃樹,枝葉茂密,也許有八丈高。

[3]維爾吉,法國科多爾省第戎城附近的一個村莊。[4]加布里埃爾,中世紀韻文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維爾吉城堡女主人。18世紀由德·貝羅阿(1727—1775)改編成悲劇《加布里埃爾·德·維爾吉》,女主人公在嫉妒的丈夫逼迫下去吃情夫的心。[5]杜伊勒利宮,巴黎舊王宮,後改建為花園。

「這些該死的胡桃樹,」德·雷納爾先生在他的妻子讚賞它們時說,「每一棵都要讓我損失半阿爾邦的收成;麥子在它們的陰影下不可能長好。」

鄉間的景致德·雷納爾夫人仿佛還是初次看見似的;她的讚賞甚至到了狂熱的地步。激勵着她的這種感情給了她機智和決斷力。來到維爾吉的第三天,德·雷納爾先生為了市政府的公事回到城裡去了,德·雷納爾夫人用自己的錢雇來了一些工人。於連曾經給她出了個主意,在果園裡和那些大胡桃樹下修一條鋪砂子的小路,孩子一清早出來散步,鞋子就不會被露水打濕了。這個主意想出以後,不到二十四小時就付諸實行。德·雷納爾夫人整個白天興高采烈地跟於連一起指導這些工人。

維里埃爾市長從城裡回來,發現這條已經修好的小路,不免大吃一驚。他的來到也使德·雷納爾夫人感到吃驚;她已經忘了他的存在。一連兩個月他都在氣憤地談到她居然這麼大膽,不和他商量,就進行這麼重要的一樁改造工程。不過德·雷納爾夫人花的是她自己的錢,這多少使他得到了一點安慰。

她白天的時間用來跟孩子們一起在果園裡奔跑,捉蝴蝶。他們用淺色的薄紗做了一些大網罩,用來捕捉可憐的鱗翅目。這個野蠻的名稱是於連教給德·雷納爾夫人的。因為她從貝藏松買來了戈達爾[6]先生的那部精彩的著作,於連把這些可憐的昆蟲的奇怪習性講給她聽。

他們還狠心地用大頭針把蝴蝶固定在一個很大的紙板框子裡,這個紙板框子也是於連做的。

在德·雷納爾夫人和於連之間終於有了一個談話的題目;過去在沉默的時刻他受到的那種可怕的苦刑,他再也沒有受到了。

[6]戈達爾(1775—1823),法國博物學家,他的《法國鱗翅目自然史》一書因去世而未能寫完。

他們沒完沒了地談着,而且談得興趣盎然,雖然談的始終都是一些非常無害的事。這種活躍、忙碌而且愉快的生活得到大家的喜愛,只有埃莉莎小姐一個人例外,她覺得自己忙得簡直沒有一點空閒時間。「即使是在狂歡節,」她說,「維里埃爾有舞會,夫人也從來沒有這麼關心自己的打扮。她一天要換兩三次連衫裙。」

既然我們無意奉承任何人,那我們就決不會不承認,皮膚特別好的德·雷納爾夫人讓人替自己縫製的連衫裙,胳膊和胸部裸露的部分都非常多。她身材優美,這種穿着對她再適合沒有了。

「您從來沒有這麼年輕過,夫人,」那些從維里埃爾來到維爾吉吃飯的朋友說。(這是當地的一種說法。)

有一件奇怪事說出來我們的讀者也許相信的不多,那就是德·雷納爾夫人這樣關心自己的打扮,並沒有什麼直接的意圖。她從中得到了快樂。她不跟孩子們和於連在一起捕蝴蝶的時間,全部用來跟埃莉莎一起縫製連衫裙,沒有絲毫別的雜念。她只到維里埃爾去過一趟,因為她想購買剛從牟羅茲運來的款式新穎的夏季連衫裙。

她把一位年輕的女親戚帶回到維爾吉。自從結婚以後,德·雷納爾夫人不知不覺地跟德爾維爾夫人關係密切起來,德爾維爾夫人是她從前在聖心修道院裡的同伴。

德爾維爾夫人聽了她表妹的那些她所謂的瘋狂想法,常常大笑不已。「我一個人再怎麼也不會想出來,」她說。這些出乎意外的想法,如果是在巴黎說出來,會被人稱之為俏皮話,德·雷納爾夫人換了跟自己丈夫在一起,一定會像說了什麼蠢話那樣感到羞恥;但是德爾維爾夫人在場,給了她勇氣。一開始她還是戰戰兢兢地向德爾維爾夫人談她的思想。等到這兩位夫人單獨在一起待的時間長了,德·雷納爾夫人就會興奮起來,長長的一個寂寞的上午過得像一瞬間那樣快,這一對朋友非常快樂。在這趟旅行中,明智的德爾維爾夫人發現她的表妹遠不如從前那麼快樂,但是遠比從前幸福。

於連這一方面呢,自從住到鄉下來以後,過的是一個真正的孩子生活,像他的學生們一樣興高采烈地追捕蝴蝶。他過去要對自己經常進行克制,要耍許多非常狡猾的手腕,如今他單獨一個人,遠遠離開男人們的注視,而且出於本能對德·雷納爾夫人一點也不害怕,因此他沉湎在生活的快樂之中;在他這個年紀,而且是在世界上那些最美麗的大山中間,這種快樂是那麼強烈。

德爾維爾夫人剛到,於連就立刻覺得她是他的朋友,他急忙領她到在大胡桃樹下新修的那條小路盡頭去看風景。事實上,那兒的風景如果不能說超過在瑞士和在意大利的那些湖泊上可能看到的最賞心悅目的美景,至少也應該說是不相上下。如果爬上幾步外開始的陡峭山坡,很快就可以到達邊上是樅樹林的高聳的懸崖,懸崖幾乎突出在河面上。於連幸福,自由,甚至還可以說成了這家人家的國王,他把兩個朋友領到這些懸崖峭壁的頂上,享受着看她們讚賞這壯麗景色的樂趣。

「對我來說,這就跟莫扎特的音樂一樣,」德爾維爾夫人說。

哥哥們的嫉妒,專制而脾氣又壞的父親的存在,這在於連的眼睛裡破壞了維里埃爾周圍鄉村的景色。在維爾吉沒有什麼會勾起他的這些痛苦的回憶。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在自己周圍沒有看見一個敵人。德·雷納爾先生經常在城裡,遇到這種時候,他可以大着膽子看書。很快地他就不用夜裡看書了,過去即使是夜裡看書,還要謹慎小心,把燈藏在放倒的花瓶里呢。他現在可以盡興睡覺了。白天,在孩子們上課的間歇時間裡,他帶着是他行動的唯一準則,也是他陶醉的對象的那本書,來到懸崖上。他在那兒同時找到了幸福、狂喜和氣餒時刻的安慰。

拿破崙談到女人的一些話,他對他統治期間流行的小說的價值的許多評論,現在頭一次使於連產生了某些看法,而這些看法任何一個和他同樣年紀的年輕人早就有了。

酷暑來臨。他們晚上慣常坐在離房子幾步遠的一棵高大的椴樹下。那兒光線非常暗。一天晚上,於連興高采烈地說着,他愉快地享受着侃侃而談的樂趣,況且這是在向年輕的女人們談。他指手畫腳,碰到了德·雷納爾夫人的手,她的手是擱在平常安置在花園裡的那種油漆過的木頭椅子的椅背上的。

她的這隻手很快地縮了回去。但是於連想,要使這隻手在他碰到時不縮回去,這是他的職責。想到有一個職責需要履行,想到這個職責如果不去履行,他就會成為笑柄,或者不如說,會產生自卑感,他滿心的歡樂頓時便完全化為烏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