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五章 吉星與煞星 · 2 線上閱讀

「有一個吧,特洛烏,」愛格妮笑了一聲說,同時舉起一個手指頭來。

「沒有,我決不撒謊,真沒有!固然不錯,在史朵夫老太太府里,有一位女士,人很聰明,我很喜歡跟她談——她叫達特小姐——但是我可並沒為她傾倒。」

愛格妮由於看穿了我的心思,又笑起來,同時對我說,如果我在對她披肝瀝膽那方面,能忠誠不渝,那她認為,她得把我那些強烈的熱戀,記一本賬,把每一次發生、延續和告終的年月,都記下來,就好像英國歷史上歷代國王和女王的年代表一樣。跟着她問我,已經看到烏利亞沒有。

「烏利亞·希坡?」我說。「還沒看到。他也到倫敦來啦?」

「他每天都到樓下的事務所里來,」愛格妮回答我說。「他比我早一個星期,就到倫敦來了;我恐怕,是辦令人不快的事兒來的吧,特洛烏。」

「我可以看出來,是一樁讓你心裡不安的事,愛格妮,」我說。「到底是什麼事哪?」

愛格妮把她手裡的活兒放到一邊兒,把兩隻手交叉着握在一起,同時滿腹心事地用她那雙美麗、柔和的眼睛瞧着我,回答我說:

「我相信,他要和爸爸合夥辦事務所了。」

「什麼?烏利亞?那個卑鄙下作、挾肩諂笑的傢伙,蠅營狗苟地爬得那麼高!」我不勝憤怒地喊着說。「你對於這件事沒對爸爸進諫嗎,愛格妮?你想想看,這種聯合會成什麼樣子。你一定得捅明了。你決不能由着你爸爸採取這樣一步瘋了一般的行動。趁着現在還來得及,你得把這件事打消了。」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愛格妮只仍舊瞧着我,把頭搖晃,聽到我這樣激憤,還微微含笑。於是她回答我說:

「咱們上次談到爸爸的話,你還記得吧?咱們談了那番話以後不久——還不到兩天或者三天——他就把現在我要告訴你的事第一次透露給我了。他對我說這件事的時候盡力想要把這件事說成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一方面卻又無法掩飾這件事是硬逼到他頭上的。看到他在這二者之間那樣掙扎,真叫人不好受。我真替他難過。」

「硬逼到他頭上的,愛格妮?誰把它硬逼到他頭上?」

「烏利亞,」她猶豫了一會兒,回答我說,「已經成了爸爸離不開的人啦。他狡猾陰險、無孔不入。他抓住了爸爸的弱點,滋長爸爸的弱點,利用爸爸的弱點,弄來弄去——乾脆用一句話把我的意思說出來吧,特洛烏——爸爸怕起他來啦。」

我清清楚楚地看了出來,她可以說的本來還更多,她知道的,或者她猜疑的,本來還更多。但是我要是一追問她,可就要使她痛苦了;因為我知道,她所以沒對我都說出來,就為的是要給她爸爸保存體面。我非常地明白,這件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並非一朝一夕之故,老早就已經形成這種局面了。不錯,我稍微一琢磨,就不能不感覺到,這件事老早老早就已經成了這種局面了。我當時沒吱聲兒。

「爸爸在他手裡的小辮兒,」愛格妮說,「他抓得緊緊的。他說他怎樣寒賤卑下,怎樣感恩知德——這話也許是真的,我只希望是真的——但是他的地位,可確實是有權力的,我恐怕,他對於他那種權力,要毫不容情地使用一下。」

我罵了他一聲「這個狗頭」,在那一會兒,我這樣罵他,覺得痛快了一些,出了出氣。

「就在我告訴你這個話的時候,就在我爸爸對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愛格妮接着說,「他對爸爸說,他要辭職;他說,他要離開這兒,當然很難過,很不願意,但是他辭了這兒的活,可以有更好的前途。那時候爸爸的心情非常地抑鬱低沉,比你或我從來所看到的,都更加讓事體壓得直不起腰來。但是他聽到和希坡合夥這種權宜之計,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雖然同時,他好像因為不得不和他合夥,卻又傷心,又羞愧。」

「你對於這件事,怎麼對待的,愛格妮?」

「我只是,特洛烏,」她回答我說,「按照我希望是對的那樣辦。我覺得,為爸爸的心神安定起見,就必須作這樣一種犧牲,所以我勸爸爸就這樣做好啦。我說,這樣就可以減輕他這個人所得承擔的責任——我希望能那樣!——我說,這樣我就可以有更多的機會和他常在一塊兒。哦,特洛烏啊!」說到這兒,她哭起來,她的淚流到臉上的時候,她用手捂着臉。「我幾乎覺得,我不但不是疼愛我爸爸的孩子,我反倒是他的仇人。因為我知道,他這個人,怎樣由於一心無二地疼我愛我,都改了樣兒了。我知道,他怎樣由於把全副精神力量都集中用在我身上,連他對別人的同情,對自己的職務,都把範圍縮小了。我知道,他為了我,都把多少數不過來的事物排斥不顧了,他因為把思想、生命都集中到惟一的目標上,都怎樣焦思憂慮,因而在他的生命上罩上了陰影,使他的氣力和精神變得衰弱了。我怎樣能有一天,把所有這種情況都糾正過來就好了!我既然這樣無識無知地做了使他衰老的原因,我怎樣能有一天,使他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就好了!」

我以前從來沒看見愛格妮哭過,我以前上學的時候,在學校里受到新的獎勵而回到家裡來,我看見過她滿眼含淚;我們上一次談到她父親的時候,我也看見過她眼裡含淚;我們互相告別的時候,我看見過她把頭輕輕轉到一邊。但是我卻從來沒看見她像這回這樣悲傷過。我看到她這樣,難過到極點,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又愣愣瞌瞌、又無能為力地說,「我請你,愛格妮,別哭!別哭啦,我的好妹妹!」

但是愛格妮卻不論在品格方面,也不論在意志方面,都比我超逸高邁,不需要我長久懇請求告,這種情況,我當時也許明白,也許不明白,但是我現在卻十二分地明白。她那種秀雅、安詳的態度(使她在我的記憶中感到那樣和任何人的都不一樣)又恢復了,好像一片烏雲已經散去,仍舊留下蔚藍平靜的晴空。

「咱們兩個單獨在一塊兒的時間,不會太長了,」愛格妮說,「所以現在我抓住這個機會,誠懇地要求你,特洛烏,千萬可不要得罪烏利亞。千萬可別不理他。他有些方面,跟你的脾氣合不來,但是你可不要因為這樣,就露出厭惡他的意思來;因為我認為,你一般地都是傾向於那樣。你也許不應該那樣看待他。因為我們抓不到真憑實據,說他怎麼怎麼壞。反正不管怎麼樣吧,凡事你都得先看在爸爸和我的面上!」

愛格妮沒有工夫再說別的話,因為屋門開開了,窪特布魯太太,好像鼓棹揚帆,進了屋裡——她這個人,身材肥大——或者說,她穿的衣服尺碼肥大,我不能確實說出,到底是哪一樣,因為我分辨不出來哪是人,哪是衣服。我模模糊糊地記得,好像我在戲園子裡看見過她,仿佛在暗淡不明的幻燈片裡看到她的一樣。但是她卻十二分清楚地記得我,並且仍舊疑心我還是在醉態酩酊之中。

但是,她慢慢地看出來,我很清醒,並且(這是我希望的)還是個謙虛和藹的青年,她對我的態度就大大地柔和了;起初問我是不是常到公園裡去,接着又問我是不是常到社交場中去。我回答她這兩個問題,用的都是「不」字,我就看出來,她剛才對我的青眼,一下又變為白眼了。但是她卻很優雅地把這種態度掩飾起來,請我第二天到她家裡赴宴。我接受了她的邀請,跟着對她告辭。出門的時候,到事務所里拜訪了烏利亞一下,他不在那兒,我留下了一張名片。

我第二天去赴宴,街門開開了以後,我只覺投身一片蒸羊肩的蒸汽浴里,我就猜到我並不是惟一的客人,因為我一下就認出來,前天那個佩帶徽章的信差,現在換了服裝,幫助本宅的僕人,在樓梯下面,上樓通報我的姓名。他低聲密語請教我姓名的時候,盡其力之所能,裝作從來沒見過我的樣子。但是我卻清清楚楚地認得他,其實他也清清楚楚地認得我。良心使我們都變成了膽小鬼了。

我看到窪特布魯先生是一位中年紳士,脖子很短,襯衫領子卻很大,他只欠一個黑鼻子,就可以看作是一副哈叭狗的標本。他對我說,他很高興,有幸能和我認識,我對窪特布魯太太寒暄致敬以後,他極盡繁文縟節之能事,把我介紹給一位令人敬而生畏的太太,穿着一身黑天鵝絨長袍,戴着一頂黑天鵝絨大帽,我記得,看着和哈姆雷特的近親屬〔9〕一樣——比方說,就和他的姑姑一樣。

〔9〕 哈姆雷特:莎士比亞悲劇中的主要人物,父死身穿喪服。其近親屬當然亦身穿喪服。西洋喪服黑色。

這位太太,名叫亨利·斯派克太太,她丈夫也在那兒;他這個人,神情冷落,因此,他的腦袋上,不是長了滿頭蒼蒼的白髮,而是灑了一層皚皚的白霜。大家對亨利·斯派克夫婦,不論老爺,也不論太太,都是備極恭敬;愛格妮告訴我,說那是因為亨利·斯派克先生是某個機關或者某個人物(我記不清楚是機關還是人物了)的辯護士,而那個機關或者人物是和財政部有點藕斷絲連的關係的。

我看到客人中也有烏利亞·希坡,穿着一身黑衣服,做出一副極為謙卑的樣子來。我跟他握手的時候,他對我說,我眼裡還有他,他引以為榮,我對他屈尊就教,他着實感激。我倒是寧願他對我少感激點兒才好,因為他在整個晚上,由於感激我,老在我身旁轉繞,而且不論多會兒,只要我跟愛格妮說一句話,他一準用他那雙一無遮蔽的眼睛和他那副死人一樣的面孔,從我們身後面猙獰可怖地看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