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五章 吉星與煞星 · 1 線上閱讀

過了頭一天那樣令人追悔莫及的日子,把我鬧得又頭疼,又噁心,又後悔難過,又對於宴會的日期心裡一片異樣的混亂,好像一夥太坦〔1〕,用碩大無朋的槓桿,把前天這一天,往回挪動到一個月以前去了一樣;第二天早晨,我要出門兒,剛走到門外,我看見一個身佩徽章的信差〔2〕,手裡拿着一封信,往樓上走來。他正在那兒逍遙悠閒地跑這一趟差,但是他一看到我正在樓梯口上,隔着樓梯欄杆瞧他,他就開步來了一個小跑兒,大張口喘着來到樓上,好像一路跑來,跑得筋疲力盡似的。

〔1〕 希臘神話中的巨神。

〔2〕 身佩徽章的信差:在郵局等未通行前,這種信差常被雇用。他們身佩徽章,上印許可證號數。還系一小白圍裙,作為「官服」,後面說的「小手杖」,也是他們的標誌之一。

「特·考坡菲老爺,」身佩徽章的信差說,一面用手裡拿的細手杖,往帽子上一碰。

我幾乎不敢承認那就是我的名字,我心裡想,那封信一定是愛格妮寫給我的,這種想法使我心慌意亂。不過我還是對他說了,我就是特·考坡菲老爺,他也就信了,把信遞給了我,同時說,要回信。我把他關在門外,叫他在樓梯上口那兒等我的回信;跟着回到屋裡,局促不安、惶惑不寧,心想頂好先把信放在早飯飯桌上,把信的外面熟悉一下,然後才敢把火漆封印打開。

我把信到底拆開了以後,只見信里只短短的幾句友愛和藹的話,一點也沒提到我在戲園子裡的光景。信上只說,「我的親愛的特洛烏,我正住在我爸爸的代理人窪特布魯先生家裡,在後奔街伊里地〔3〕。你今兒能來看我嗎?時間由你隨意指定。永遠親愛地為你服役的愛格妮。」

〔3〕 後奔街:為由舊城圈通西頭的通衢之一,伊里地則在後奔圓場之北。

我寫回信的時候,怎麼寫都覺得不滿意,因此費了很長的時間;我不知道佩帶徽章的信差都該怎麼想,除非是他認為我是正在那兒學着寫字呢。我至少寫了有六封回信。有一封是這樣開頭的,「我怎麼能希望,我的親愛的愛格妮,從你的腦子裡把我那樣令人作嘔的印象——」我寫到這兒,認為不好,把它撕得粉碎。我又從頭來了一封,「莎士比亞曾說過,我的親愛的愛格妮,哎呀天哪,一個人怎麼會在自己嘴裡放進一個敵人」〔4〕,——這又讓我想起瑪克姆來,所以又寫不下去了。我還要用詩的形式來着。我用七字一行〔5〕的韻文,開始另一封信。我寫的是:「哦,千萬不要忘記」——不過這念起來好像和十一月五號有聯繫〔6〕,因此令人覺得荒謬可笑。我試着寫了好幾次,最後才寫道,「我的親愛的愛格妮,你的信也正如你的為人,我除了這樣說,還能有比這個更能表達出我對你的獎譽來的嗎?我四點鐘來看你。親愛而悔恨的特·考。」身佩徽章的信差,就拿着這封信走了(我把這封信交給他以後,曾不止三心二意,而是三十心二十意,想要把那封信再要回來)。

〔4〕 莎士比亞的《奧賽羅》第2幕第3場第291行以下:「哎呀天哪,人們怎麼會在自己嘴裡放進一個敵人,把他們的腦子偷去。」此處狄更斯把人們(men)引作「一個人」(a man)。瑪克姆老說「一個人」,見前章。

〔5〕 原文「六個音節一行」。英詩律每行以音節計,漢詩只能以字計。故改譯如此。

〔6〕 英國有一首民歌,紀念十一月五號火藥暗殺案,說:

千萬千萬不要忘記

十一月五號那一日,

那個火藥暗殺陰謀……

博士公堂里不論哪一位執行法律的紳士,有像我一半那樣覺得那一天凌厲可怕,因而忸怩不安的,那我相信,他們使得那個跟腐朽霉爛臭乾酪一樣的教會機構延續下去的罪過,稍稍可以贖免。我雖然三點半鐘就離開了博士公堂,而幾分鐘以後就在約定見面那個地點往來溜達了,但是按照後奔街聖安墜教堂〔7〕的鐘,指出會見的時間足足過了一刻,我才鼓起了萬般無奈、豁出一切的勇氣,拉窪特布魯先生宅里左邊門框上安的私人用鈴〔8〕。

〔7〕 後奔為倫敦的一個教區,故有其自己的教堂。聖安墜教堂在後奔圓場邊上。

〔8〕 英國街門門鈴有二,一左一右。分別供來客及別家僕人送信等之用。這家既是事務所,或另裝有門鈴,供有事的人而來之用。故此鈴特加「私人用」字樣。

窪特布魯先生事務所里職業性的事務都在樓下辦,文雅的事務(這種事務還真不少)都在宅里的上一層那兒辦。我被領到一個漂亮而未免憋悶的客廳里,只見愛格妮正坐在那兒打網子錢袋。

她那樣安靜,那樣善良,那樣使我強烈地想起我在坎特伯雷那種清新活潑的學生生活,想起我那天晚上那樣酒氣衝天、煙味熏人、昏頭暈腦的可憐蟲相,因此,當時既然沒有別人在跟前,我就痛自責難,羞愧難當,不能自已——簡單地說吧,我出了丑了。我也不必為自己隱瞞,我潸然出涕。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不能斷定,總的說來,我當時那樣做,是我所能做的一切之中最明智聰慧的呢,還是最荒謬可笑的。

「如果看見我那時出洋相的,是任何別人,而不是你,愛格妮,」我說,同時把臉轉到另一面,「那我就決不會這麼在意了。但是可偏偏不是任何別人,偏偏可又是你,看到我出洋相!一開始的時候,我恨不得死了才好!」

她把手——她那手的接觸,和任何人的手都不一樣——在我的胳膊上放了一會兒,這隻手這一放,使我感到那樣溫存、那樣暢快,我不由得把那隻手放到我的唇邊,感恩知義地吻它。

「請坐吧,」愛格妮令人鼓舞地說。「別難過啦,特洛烏。你要是連我都不能推心置腹地信賴,那你還能信賴誰哪?」

「啊,愛格妮,」我回答她說,「你就是照臨我頭上的吉星。」

她微微一笑,笑得未免有點慘然,我認為;同時把頭搖了一搖。

「是吉星,愛格妮,是我的吉星!永遠是我的吉星!」

「如果我真是你的吉星的話,特洛烏,」她回答我說,「那麼,有一樣事,我專心一意想要做到。」

我帶着探詢的神氣瞧着她;但是她是什麼意思,我卻早已經知道了。

「那就是,我得警告你,」愛格妮說,同時把眼光穩定地瞧着我,「要提防你的煞星。」

「我的親愛的愛格妮,」我開口說道,「如果你說的是史朵夫——」

「我說的正是他,特洛烏,」她回答我說。

「如果是那樣,愛格妮,那你可就大大地冤枉了他了。他會是我的煞星!或者會是任何人的煞星!憑他,對我決不是別的,而只是我的導師,我的支柱,我的朋友!我的親愛的愛格妮!你說,你只根據那天晚上你看到我那種樣子就對他下判斷,那是不是不公道,那是不是不像你的為人哪?」

「我並不是只根據那天晚上我看到你的情況就下判斷的,」愛格妮安安靜靜地說。

「那麼你根據的是什麼哪?」

「根據好些方面——這些方面,就它們本身而論,都微不足道,但是加到一塊兒,在我看來,可就不是微不足道了。我判斷他,一部分是根據你自己說他的話,特洛烏,一部分是根據你的性格,一部分是根據他對你的影響。」

她那溫文的聲音,永遠有一股力量,打動我的心弦,和那種聲音相呼應。這種聲音永遠是懇切真摯的。在這種聲音非常懇切真摯的時候,就像它現在這樣,它裡面含着一種沁人心脾之情,使我決不能不服服帖帖地惟命是從。她的眼光下垂,盯在她做的活兒上,我就坐在那兒,把眼光盯在她身上。我坐在那兒,仍舊好像靜靜地細聽她的話,而史朵夫呢,儘管我對他那樣愛慕,卻在那種聲音中變得暗淡無光了。

「我這實在大膽,」愛格妮又抬起頭來說,「我這樣離群索居,這樣不接觸世事人情,可對你說這樣披肝瀝膽的話,甚至於對人有這樣斬釘截鐵、毫不通融的意見。但是我可知道,我這種意見,都是根據什麼而來的,特洛烏——根據了咱們自小兒一塊兒長起來那樣極為真誠的舊日情誼而來的,根據我對一切於你有關的事物那樣真誠地關心注意而來的。就是這種情況,讓我的膽子大起來。我敢說一定,我所說的都不錯。我十二分敢保我說得不錯。我警告你,說你交了一個危險的朋友的時候,我覺得,跟你說話的那個人,並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個人。」

我又往她那兒瞧,在她住口之後,我又往她那兒聽,史朵夫的形象,雖然仍舊深深印在我的心裡,又變得暗淡無光。

「我絕非那樣不通情理,」愛格妮停了一會兒,又用她素常那種音調對我說,「指望你會,或者指望你能,一下就把你已經成了信念的那種感情改變了。更絕不能指望你把在你那種勇於信人的脾氣中紮下根兒的感情,一下就改變了。你也不應該匆匆忙忙地從事改變。我只要求你,特洛烏,如果你一旦想起我來——我是說,」她說到這兒,安安靜靜微微一笑,因為我正要打斷她的話頭,而她知道我為什麼要打斷她的話頭,「我是說,你不論多會兒,想起我來,你都要想着我都跟你說什麼來着。你能聽了我這番話,仍舊不見我的怪嗎?」

「總得你能對史朵夫說公道話,愛格妮,」我回答她說,「跟我一樣地喜歡他,我才能不見你的怪。」

「不到那時候,你就不能不見我的怪?」愛格妮說。

我這樣說到史朵夫的時候,我看到她有一瞬的工夫,臉上一沉。但是她對我的微笑,卻也報以微笑,我們又像以前一樣,絕無拘束,互相披肝瀝膽,掬誠相見了。

「那麼,愛格妮,」我說,「你多會兒就能對我那天晚上那種情況,開恩赦免哪?」

「等我有再想起那種情況來的時候,」愛格妮說。

她本來想要把這件事就這樣輕輕地抹過去了完事,但是我自己卻有滿肚子的話,非說不可,不能讓她這樣輕輕地就抹過去了;我硬要對她表明一下,都是怎樣才弄得我出乖丟醜,都是怎樣有一連串一幕一幕的偶然瑣事,最後才歸結到戲園子裡那一場。我把這些話都說了,同時把我對史朵夫所欠的情誼,誇大了一番,說他怎樣在我自己照顧不了自己的時候照顧了我,才覺得如釋重負。

「你不要忘記了,」愛格妮好容易等到我把話打住了的時候,才安安靜靜地把話題轉了,說,「不但你陷入了窘境,並且你陷入了情網,你都永遠得對我說一說的。接着拉欽大小姐而來的是什麼人哪,特洛烏?」

「沒有什麼人,愛格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