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四章 放縱生活,初試淺嘗 · 2 線上閱讀

「我說實話,」瑪克姆說,「倫敦這個地方,好像特別提『一個人』的胃口。『一個人』一天到晚,老覺得餓。『一個人』得永遠不住嘴地吃。」

一開始的時候,我覺得很不得勁兒,同時又認為,自己的確太年輕,不會作主人,所以開飯的時候,我讓史朵夫坐在主位上,我坐在他的對面兒。每一樣菜都很好;我們都敞開喝酒;他當主人當得真漂亮,使席上每樣東西無不盡美盡善,因此我們的歡樂嬉笑,沒有一時一刻的間斷。但是我自己在飲宴中間,卻沒能盡到我想要盡到的那樣東道之誼,因為我坐的地方,正對着門,我看到那位專應雜差的青年,常常地往屋子外面去,而一去到屋外,就老看到他的影子,馬上映在門外的牆上,把酒瓶對在嘴上。那位「小妞兒」也同樣使我頗為不安,倒不是因為她不盡職分,沒洗盤子,而卻是因為,她淨把盤子給弄碎了。原因是:她的天性非常好奇,不能老待在食器貯存室(像絕對吩咐她的那樣),所以一直不停老往屋裡瞧我們,同時又一直老覺得我們發現了她偷瞧我們,這樣一來,所以有好幾次,都老往盤子上踩(她把盤子都一一齊整地擺在地上),因此做了許多破壞工作。

但是,這些情況,都只算是小小的不稱意,桌布撤走、水果端上來以後,我們很容易地就忘了。在宴會這個階段里,忽然發現,那位專應雜差的青年,舌根木強,口不能言。我偷偷地告訴他,叫他去找克洛浦太太,同時把那位「小妞兒」也打發到地窨子裡去了,我於是就放懷暢意,敞開兒作起樂來。

我開始的時候,特殊地興高采烈、輕鬆愉快。各式各樣半忘半憶的可談之事,一齊湧上了我的心頭,使我的話迥異平素地滔滔泉涌。我對自己說的笑話,對每一個人說的笑話,都盡情肆意狂吼大笑;因為史朵夫沒把酒傳遞,大喊叫他遵守秩序;說了不止一次,要和他們到牛津去;當眾宣布,說我打算每星期都要來一個跟這個完全一樣的宴會,如有變動,另行通知;把格倫捷鼻煙壺裡的鼻煙瘋了一般聞了個不亦樂乎,沒有辦法,只好跑到食器貯存室里,偷偷地打了十分鐘之久的噴嚏。

我一直地折騰下去,把葡萄酒傳得越來越快起來,一瓶酒離喝完還差得很遠,就又拿着螺絲鑽去開另一瓶。我為史朵夫祝壽。我說,他是我最親密的好友,是我童年時期的保護人,壯年時期的伴侶。我說,我能為他祝壽,使我真感快樂。我說,我欠他的情誼,是我永遠無法償還的,我對他的愛慕是我永遠無法表達的。我結束我的話,說:「我把史朵夫提出來,作我們祝酒之人,上帝加福給他!萬歲!」我們對他歡呼了三三得九次,最後又來一聲洪壯大呼,作為結束。我繞過桌子,去跟他握手,把玻璃杯弄碎了。我(一口氣)對他說:「史朵夫,你是我一生中的指路明星。」

我折騰下去,一下發現有一個人正唱到一個歌兒的正中間。唱的人是瑪克姆,唱的是,「一個人如果由於煩勞而情懷抑鬱」〔7〕。他唱完了以後,他說,他要提出「女人!」來作祝酒詞。我反對他這個提議,我不許他提那個。我說,那不能算是含有敬意的祝酒詞,在我家裡,除了「夫人」「小姐」,就不許用別的作祝酒詞。我跟他動起火兒來,主要是因為我看見史朵夫和格倫捷笑我——再不就是笑他——再不就是笑我們兩個。他說,一個人不能聽別人的指使。我就說,一個人得聽別人的指使。他說,一個人不能受別人的侮辱;我說,他這話倒說對了——在我家裡,一個人永遠也不能受別人的侮辱,因為在我這個家裡,拉瑞士〔8〕是神聖的,地主之誼是至高無上的。他說,承認我這個人好得要命,是無損於「一個人」的尊嚴的。我聽了這話,馬上舉杯為他祝壽。

〔7〕 這是約翰·蓋伊的《乞兒歌劇》第2幕第3場第21調里的頭一句。第二句是,「只要女人一露面,滿天雲霧都散去。」

〔8〕 拉瑞士:古羅馬人的家庭守護之神。

有人吸煙。我們都吸煙。我就吸煙,吸着還盡力想把要打戰的感覺壓下去。史朵夫對我發了一通演說,演說中間,把我感動得幾乎流起淚來。我對他回敬致謝,同時希望我們現在這一夥子明天還來和我一塊兒吃正餐,後天也來和我一塊兒吃正餐,每天都是五點鐘就開始,為的是可以作長夜的談笑,長夜的歡聚。我覺得我得對某一個人祝壽。我把我姨婆提出來,作大家祝壽的對象。貝萃·特洛烏小姐,婦女中的尖子!

有人靠着我的臥室窗戶,探身往外,把前額貼在平台欄杆上取涼,同時用臉面迎風取爽,那個人就是我自己。我自呼「考坡菲」,並且問他,「你為什麼不會抽煙可抽煙?你應該知道,你本來是不會抽煙的啊。」現在有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鏡子裡端量他的影子。那個人又是我自己。我在鏡子裡看來,面色煞白,兩眼茫然無神,我的頭髮——只有我的頭髮,並不是任何別的——看着好像酩酊大醉。

有人跟我說,「咱們去看戲吧,考坡菲!」我眼前沒有寢室了,只有桌子,上面擺滿了杯子,噶啦噶啦地,有燈;有格倫捷在我右邊,瑪克姆在我左邊,史朵夫在我對面——都同樣坐在一片迷霧裡,並且各各離得很遠。去看戲?太對了,就是該看戲。來呀!但是他們可別客氣,得讓我送他們出去,我得是最後一個離開,得把燈關上——以防火災。

由於在暗中,無所措手足,門也沒有了。我跑到窗簾子那兒去摸索,想在那兒找門,史朵夫一面大笑,一面拽着我的胳膊,把我領出去了。我們一個跟在一個後面,魚貫而下樓梯。快到樓梯底兒,有人摔倒了,滾下去了。另外有個人說,那是考坡菲。我聽了這個謊報,大發火兒,後來,我發現我仰臥在過道那兒,我開始認為,那並非謊報,那個話好像有些根據。

那是一個霧氣很重的夜晚,街上的燈,都有一個一個大圓圈四圍環繞。還有人模糊不清地談到下雨的話。我只認為那是霜氣。史朵夫在街燈的柱子下面給我撣身上的土,把我的帽子給我整理好,這頂帽子,不知是由什麼人,也不知是從什麼地方,拿出來的,變得離奇古怪地失去原形,因為我剛才並沒把它戴在頭上。史朵夫於是說,「你這陣兒像個樣子啦,考坡菲,是不是?」我就對他說,「再沒那麼奧的老。」〔9〕

〔9〕 醉人舌根木強,說不出「好」、「啦」等字來。此處應為「再沒有那麼好的了」。原文 neverbener=never better。後面醉話,不再加注。

一個人,坐在一個像鴿子籠兒的門兒後面,從霧中往外看,從不知什麼人手裡把錢接過去,問,買的票里,是不是有我的,看着有些懷疑的樣子(這是我瞥了他一眼所記得的),是不是應該把票賣給我。一眨眼的工夫,我們來到一個熱氣騰騰的戲園子裡很高的地方,往下看到一排一排很多的池座,在我眼裡那兒正冒着煙。那兒的人擠的滿滿地,都一點也看不清楚。還有一個大舞台,從剛才的街上走過,再看這個台,這個台就顯得又乾淨、又光滑。台上有人,正說長道短,說東道西,但是卻一點也聽不出來都說的是什麼。有無數輝煌的燈,有音樂,有女客,坐在下面的包廂里,還有什麼別的,我就不知道了。整個的建築,在我眼裡,都好像正在學游泳一樣;我想要叫它穩定一下的時候,它卻做出那樣不可理解的怪樣子來。

有人提議,說我們得挪到下面有女客的禮服包廂〔10〕里去。一位身穿大禮服的紳士,長伸着腿,靠在一個沙發上,手裡拿着一個雙光觀劇鏡,在我眼前移動而過,還有我自己從頭到腳的全身影子,在一個鏡子裡,也在我眼前移動而過〔11〕。於是有人把我領到一個包廂里。我落座的時候,只聽我說了一句什麼,跟着包廂的別人就都對不知什麼人喊,「別嚷嚷!」同時女客們就對我怒目而視——同時還有——哎呀!一點不錯!——愛格妮,也在這個包廂里,坐在我前面的座兒上,身旁有一位女士和一位紳士,我都不認識。我敢說,我現在看到她那副面容,比那時看得還清楚,帶着不可磨滅的悔恨和詫異衝着我瞧。

〔10〕 禮服包廂,坐者例須穿大禮服,故名。

〔11〕 這是休息室(或吸煙室),故有沙發及穿衣鏡。他們原先是在最上層樓廂,現要挪到包廂,從休息室經過。

「愛格妮!」我嗓音重濁、吐字含混地叫了一聲,「哎呀!愛格妮!」

「別嚷嚷!請你別嚷嚷!」她回答我說,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許我嚷嚷。「你攪擾別的看戲的人啦!往舞台上瞧好啦!」

我聽了她的吩咐,盡力想把眼光盯在舞台上,想要聽一聽台上都在那兒做什麼,但是毫無用處。我一會兒又往她那兒瞧,只見她在她那個畸角上直往後退縮,同時把戴着手套的手往額上按。

「愛格妮!」我說。「我恐怕你留點兒鋪出服吧。」

「沒事兒,沒事。你不要管我,特洛烏,」她回答我說。「聽戲好啦!你一會兒就走嗎?」

「我一會兒就走?」我重複了一遍。

「不錯。」

我很遲鈍地有一種想法,要回答她,說我要等着,扶她下樓。我現在想,我當時也不知怎麼,好歹把這個意思說了,因為,她很注意地把我瞧了一會兒之後,她好像明白了,低聲對我說:

「我知道你要聽我的話的,如果我跟你說,我的意思非常誠懇。看在我的面上,特洛烏,你現在就走好啦,教你的朋友把你送回去好啦。」

當時那一陣兒,她的話對我發生了很大的影響,因為我雖然一方面生她的氣,另一方面卻又覺得很慚愧,因此我只說了一聲「再連」(我的意思是要說「再見」),站起來走開了。他們跟在我後面,我從包廂的門那兒一步就跨進了我的臥室。那時只有史朵夫一個人和我在一塊兒,他幫着我脫了衣服,我就告訴他,說愛格妮就是我的妹妹,同時懇切地要求史朵夫把螺絲鑽拿給我,好再開一瓶葡萄酒。

有一個人,躺在我的床上,都怎樣成宿價頭昏腦熱,一直做夢,在夢中雖然同工異曲,而卻老互相矛盾,把所有這一切,又都做了一遍,說了一遍啊!——那一張床都怎樣老像海濤起伏,永無靜止之時啊!那一個人,都怎樣慢慢變為我自己,我都怎樣開始覺得口乾舌燥,覺得渾身上的包皮,都跟一塊板子那樣僵硬啊!我的舌頭都怎樣滿是舌苔,跟一個用了多年、滿是水鹼的水壺壺底、在慢火上面都燒乾了那樣啊!我的手掌都怎樣是金屬板塊,熱得冰都不能使它冷卻啊!

但是第二天,我恢復了知覺以後,我感到的那樣痛苦、那樣後悔、那樣羞慚啊!我那樣在醉生夢死中都忘記了而且永無懺悔得救之日的那一千種罪過啊!——愛格妮對我看那一眼,在我的記憶中永難磨滅啊!——我無法跟她通消息那份如受酷刑的難過啊!因為,我這個畜生一樣的傢伙,不知道她怎麼到倫敦來的,不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行樂開宴那個屋子,讓我看着那份噁心啊——我的腦袋那樣疼得像要裂了的一樣啊——煙那樣難聞啊,酒杯那樣難看啊,不能出門那份彆扭啊——即使起床都不可能那份彆扭啊!唉,那一天哪!那是怎樣的一天哪!

唉,那天晚上,我在爐旁坐下,喝那碗羊肉湯,湯裡面浮着點點滴滴的油滓,自以為我要走我以前那個房客的道路,不但要承襲他這套房間,並且要承襲他那段悽慘的身世,一心想要一下跑到多佛,把所有的經過都坦白一番,那是怎樣的一個晚上啊!那天晚上,克洛浦太太來到我的房間裡取肉湯傢伙的時候,只拿來了一個腰子,盛在一個乾酪碟子裡,說這就是昨天晚上宴會上惟一剩下的東西,我那時真想要趴在她那圍着南京布圍裙的懷裡,以最悔恨的心情對她說,「唉,克洛浦太太呀,克洛浦太太呀,不要管剩的什麼東西啦!我苦惱極啦!」——不過我疑心,即便在那樣窘境中,克洛浦太太是不是我可以推心置腹來對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