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四章 放縱生活,初試淺嘗 · 1 線上閱讀

崇堡高樓,一個人獨占,把外面的門關起來,像魯濱孫·克魯叟進入他那堡壘、把梯子撤到堡里〔1〕一樣,真是了不起的美事。把房間的鑰匙帶在身上,在城裡到處遨遊,同時知道,可以請任何人同來寓所,而且十分敢保,只要於自己沒有什麼不便,就決不會於別人有什麼不便,真是了不起的美事。進進出出,完全由着自己,不論出門,也不論回來,全都不必對任何人說一聲,把鈴一拉,克洛浦太太就得從地下深處〔2〕喘息而來,如果我要她來——不過還得她高興來——真是了不起的美事。所有這種種,我說,都是了不起的美事;但是同時,我也得說,也有的時候,我覺得非常枯寂無聊。

〔1〕 魯濱孫初到荒島,給自己弄了一個堡壘式住的地方,有牆無門,以梯出入,進入堡里則從牆上把梯子撤到裡面。

〔2〕 指地窨子而言。

在早晨,都很美好,特別早晨天氣美好的時候。在白天裡,天色放亮以後,生活清新、活潑。太陽輝煌的時候,生活更清新、更活潑。但是太陽西沉,生意也好像隨之消沉。我知道生活是怎樣。生活在蠟光之下很少有美好的時候。那時候,我很想能有個人跟我談談話,那時候,我就非常想念愛格妮。那個微笑着接受我的肺腑之言的人不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只覺得我眼前是一大片廣漠之野。克洛浦太太好像離我有千里之遙。我想到我前面住在這裡、因嗜好煙酒而喪生的房客,我恨不得他能看在我的面上活了下去,而不要死去,因而剩了我孑然一身,惹得我孤寂煩惱。

我在那兒剛剛住了兩天兩夜,我卻覺得我好像在那兒過了整整一年;然而我卻又連一時一刻都沒顯得增長,而仍舊和從前一樣,因為自己年幼齒稚而自覺苦惱。

史朵夫仍舊沒露面兒,惹得我害起怕來,以為一定是他病了,因此第三天早晨一早兒,我就離了博士公堂,徒步往亥蓋特走去。史朵夫老太太見了我很高興,她告訴我,說她兒子出了門啦,同他一位牛津同學,一塊兒去看住在聖奧勒奔〔3〕附近的另一位牛津同學去了,不過她想,他明天就差不多准可以回來。我對他既是那樣愛慕,因此我吃起他那兩位牛津同學的醋來。

〔3〕 聖奧勒奔:城市,在倫敦北面偏西二十英里。

既然她非留我在她那兒吃正餐不可,我就遵命待下了。我相信,我們那一天整整一天沒談別的,淨談史朵夫。我對史朵夫老太太說,他在亞摩斯人緣兒怎麼好,和他相處,又怎麼使人愉快。達特小姐用盡了她那委婉含蓄、迷離難測的盤查詰問,但是對於我和史朵夫老太太二人之間所說所談,卻那樣關心,把「到底是真的嗎」那套話說了好多次,因此,凡是她想要知道的話,她都從我嘴裡套了出來。她的樣子,和我頭一次見她那時候我形容的完全一樣。但是有這二位女士作伴侶那樣令人愜意,那樣像水乳交融,因此我覺得,我有些愛起她來,我在晚間一晚上的時間裡,特別是夜裡我走回寓所的時候,有好幾次,都不由得要想,她要是能在白金厄姆街跟我相伴,那應該有多美快。

我早晨喝着咖啡,吃着麵包捲兒,預備往博士公堂去——我不妨在這兒說一下,按照當時的情況而論,克洛浦太太用的咖啡那樣多,而咖啡卻又那樣淡,真令人吃驚——正吃着喝着的時候,史朵夫本人來到我的房間裡,使我一見高興得不知怎樣才好。

「我的親愛的史朵夫,」我喊着說,「我還只當是,我這輩子沒有再見得着你的那一天哪!」

「我回到家裡剛剛第二天早晨,」史朵夫說,「就叫他們帶着武器把我綁架而去了。我說,雛菊,你在這兒可真是個有一無雙、一身輕快的老光棍兒!」

我把那套房間極為得意地都帶着他看了一遍,連那個食器貯存室都沒放過,他看了以後,極為稱讚。「我跟你說實話吧,小兄弟,」他找補了一句說,「我要把這個地方真正當作我在倫敦的行館,除非你硬下逐客之令。」

這話讓我聽來,極感快樂。我對他說,如果他要等逐客令,那他總得等到大審判的末日。

「不過你現在就得在這兒吃頓早飯!」我一面說,一面把手放在拉鈴的繩子上,「我叫克洛浦太太再另煮點咖啡,我自己在我這兒這個光棍用的荷蘭烤爐〔4〕上給你烤點鹹肉。」

〔4〕 荷蘭烤爐:錫作,形如帳篷,上下四面皆閉,僅朝火一面有口兒,用以烤肉。

「別價!別價!」史朵夫說,「你千萬可別拉鈴兒。我不能在這兒吃早飯!我正要到住在考芬園皮艾扎旅館裡那兩個傢伙那兒去吃早飯。」

「那麼你回頭上這兒來吃正餐成吧?」我說。

「不成,我決不扯謊。我能在你這兒吃正餐,當然再高興也沒有了。不過我可非得跟他們兩個在一塊兒不可。我們三個明兒一早就要一塊兒開步上路。」

「那麼,你把他們兩個一塊兒帶來好啦,」我回答說。「你想,他們不會不來吧?」

「哦,他們跑着來還跑不及哪;」史朵夫說;「不過我們要給你添麻煩。頂好還是你跟我們來,找個飯館吃一頓。」

我不論怎麼樣也不能同意他這個提議;因為,我想起來,我一定得舉行一個小小的溫居集會,而要舉行,沒有比現在這個機會再好的了。我這套房間,經過史朵夫那樣一品題之後,我更引以為榮,所以五內欲焚,急欲把這套房間所有的用途盡其量地利用一下。因此我逼他以全權代表他那兩位朋友,答應一定前來赴宴,我們把宴會的時間定在六點鐘。

史朵夫走了以後,我拉鈴把克洛浦太太叫來,把我豁出一切也要干一下子的計劃對她說明。克洛浦太太說,第一件,不能指望她伺候上菜,這是當然都了解的;不過她認識一個專應雜差的年輕人,她認為,要是跟他好說歹說,他可以幹這個活,他的條件大約五先令就成,別的可以隨意。我說,咱們當然要用這個人。其次,克洛浦太太說,她當然不能一個人同時在兩個地方(這我認為很盡情合理),用個「小妞兒」,把她安插在食器貯存室里,給她點上一枝寢室用蠟〔5〕,叫她永遠不停地洗盤子洗碗,實有必要。我說,用這樣一個年輕的女性得花多少錢,克洛浦太太說,她認為十八個便士大概不會讓我富起來,也不讓我窮起來。我說,我也認為不至於那樣;因此,那也就算說定了。於是克洛浦太太說,「現在,再說都吃什麼吧。」

〔5〕 寢室用蠟燭,蠟台座兒寬,蠟扦兒矮,也叫平蠟台,取其放着穩而不易倒。

鐵匠鋪那一夥子,可以說非常缺乏先見之明,要說明這一點,看他們給克洛浦太太做的那個廚用壁爐就是明顯的例證。原來那個壁爐,只能做燉排骨帶土豆泥,別的什麼全不能做。至於煎魚鍋,克洛浦太太說,好啦,是不是我只要到廚房去看一下就成了呢?她的話不能說得比這個再盡情合理的了。是不是我到廚房裡去看一下?既然我即便到廚房裡去看了,我也決看不出有什麼門道來,所以我乾脆就不要去看,同時說,「那就不要海味啦。」但是克洛浦太太卻說,「也別這麼說,這陣兒蠣黃正當令,幹嗎不來道蠣黃哪?」這樣一來,那也就說定了。於是克洛浦太太說,她要替我開的菜單就是這樣:一對熱氣騰騰的烤雞——從食品店裡買;一道煨牛肉外帶蔬菜——從食品店裡買;兩樣擺桌角的小碟兒,像硬皮排和腰子——從食品店裡買;一樣果子排和一樣模子刻的凍子(要是我喜歡這個的話)——從食品店裡買。這樣一來,克洛浦太太說,那她就可以完全隨心所欲,把注意力集中到土豆上,再把注意力集中到上乾酪和芹菜上,因為她很想親眼看着這兩樣東西做好。

我就照着克洛浦太太的主意辦,親自到食品店把各樣菜和點心定下。完了以後,我從河濱街過,看見火腿和牛肉鋪窗里擺着一種有花點兒的硬東西,樣子像大理石,但是上面卻標着「賽甲魚〔6〕」的字樣,我就進了鋪子,買了一大塊,我以後才發現,我很有理由相信,那一塊賽甲魚夠十五個人吃的。這塊東西,費了好些話,好容易克洛浦太太才答應了,給熱一熱,但是一端上來,卻抽縮、融化,變成了湯兒了,因此史朵夫說,四個人吃起來都「很夠緊的」。

〔6〕 一種英國常見的菜,實為小牛肉,加汁和作料而成。

這些菜、點幸而都預備齊全了,我又在考芬園市場買了點水果,又在那兒附近一家零賣酒類的鋪子裡,定了未免太多的酒。我下午回到寓里,看到一瓶一瓶的酒,在食器貯存室的地上,擺成方陣的樣子,那樣多法(雖然丟了兩瓶,把克洛浦太太鬧得挺不好意思的),簡直把我都嚇了一跳。

史朵夫那兩位朋友,一位叫格倫捷,另一位叫瑪克姆。他們兩個,都是又歡勢、又活潑的傢伙;格倫捷看着比史朵夫大一些;瑪克姆就非常年輕,據我看,不過二十。我注意到,這位瑪克姆說到自己,老用的是不定式人稱「一個人」,很少用單數第一人稱的時候。

「一個人在這兒,可以過得很好!考坡菲先生,」瑪克姆說。他的意思是說,他自己在這兒可以過得很好。

「這兒的地勢還真不壞,」我說,「房間也很寬綽。」

「我只希望,你們二位今兒把胃口都帶來了。」史朵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