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三章 證實所聞,選定職業 · 4 線上閱讀

當時就說好了,我多會兒高興,多會兒就可以開始我的試用時期,我姨婆不用待在倫敦,也不用在一個月完了的時候再回來,因為以我為主體訂的那份合同,可以很容易地就送到她家裡,讓她簽字。我們說到這裡,斯潘婁先生就自告奮勇,說馬上就帶我到法庭里去,他好指給我,看看那地方是什麼樣子。我既然很願意了解了解都是怎麼回事,我們就起身到外面去看法庭去了,叫我姨婆留在原處。她說,她不能在那種地方投身捨命,因為,我想,她認為,所有的法庭都是火藥工廠,隨時有爆炸的可能。

斯潘婁先生帶着我走過一個磚鋪的院落,院落四圍都是齊整儼然的磚房,這些房子,我從門上標着博士某某的字樣斷定,就是史朵夫告訴我的那些學問淵博的辯護士們居住的官邸了。我們穿過這個院落,進了一個寬敞廣闊而卻死氣沉沉的屋子,坐落在左邊,據我的想法,並不異於一個聖堂。這個屋子上手那一部分,和屋子別的部分有欄杆隔斷。在那一部分,有一個比平地高的馬蹄鐵形台子,台子的兩側,坐在飯廳里用的老式安樂椅上的,是幾位身穿紅長袍、頭戴灰假髮的紳士。在馬蹄鐵形台子中部彎着的那一部分上面,有一張小桌子,像教堂里的講案那樣,在這個桌子後面坐着一位直 咕眼的老紳士,這位老紳士,如果我是在鳥檻里看到他的,那我准得把他當作一個夜貓子;但是,我一打聽,原來他卻是首席推事。在馬蹄鐵形台子凹進去的那一部分,比剛才那幾部分都低的地方,那也就是說,和屋子的地差不多一樣高低的地方,就是另外幾位和斯潘婁先生同樣級別的紳士,都和他一樣,穿着白皮毛緣邊的黑長袍,坐在一個綠色的條案前面。他們的領巾一般都是挺硬的,我想;他們的態度看着都是倨傲驕慢的。但是,關於後面這一點,我馬上就看了出來,我原來冤屈了他們了,因為,他們之中有兩三位,站起來回答那位首席推事大人的時候,我沒看見還有比他們更膽小老實,像綿羊似的。旁聽的人,只限於一個圍着圍巾的孩子,和一個硬裝體面的破落戶,他偷偷摸摸地從他那上衣的口袋兒里掏麵包皮吃,正在法院中間一個爐子旁邊烤火。打破那個地方上那種懶意洋洋的沉靜板滯的,只有這個爐火發出來的吱吱之聲〔15〕,還有一個辯護士發出來的說話之聲,正在那兒一個像圖書館的證據之中作逍遙的漫遊,只偶爾有的時候,稍停一下,提出一兩點辯論之詞,好像在漫遊中,在道旁小客店裡稍停一下那樣。總而言之,我一生之中,不論在什麼場合,從來沒有過像那一次,在那樣一個舒緩閒適、昏沉欲睡、古色古香、遺忘歲月、頭暈眼倦的家人團聚之中,做過一個成員。同時我覺得,不論以什麼角色,做這一個團體中的一員,都得說有一種心舒神泰、如飲醇醪、如吸鴉片之感,但是可就是別做一個打官司的當事人。

〔15〕 這是說,壁爐里燒的薪材,還是青綠的枝幹,故發出泡沫和吱吱之聲。

我對於這個幽隱處所那種如夢似幻的情況既然覺得非常可心,我就對斯潘婁先生說,我這一次已經看了個稱心如意了,所以我們就都來到我姨婆跟前,跟着我就陪伴着她,馬上離開了博士公堂。我從斯潘婁與昭欽事務所出來的時候,感到非常年輕,因為那些錄事們,都用筆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來指點我。

我們在路上沒遇見什麼別的事故,就來到林肯法學會廣場,只碰到一個倒霉的驢,拉着一輛菜、果小販的車,讓我姨婆看來,起了一種痛苦的聯想。我們到了公寓,安穩落座之後,我們又把這個計劃,長談了一氣;因為我知道她急於要回到家裡,同時,又怕房子着火,又嫌吃的東西,又怕遇見扒手,她在倫敦,連半點鐘的工夫都難說能把一顆心放下,因此我就勸她說,決不必為我放心不下,讓我諸事自理好啦。

「我到這兒來,頂到明天,整整一個星期了,在這幾天裡,我就沒有一時一刻,我的親愛的,」她回答我說,「不考慮這個問題的。在阿戴爾飛有一套帶家具的房間,要出租,你住着再沒有那麼合適的了。」

她把這段簡短的開場詞說了以後,從口袋兒里掏出一份廣告來,是從報上小心在意剪下來的;廣告上說,在阿戴爾飛區的白金厄姆街〔16〕有一套帶家具的房間出租,緊湊、可心,俯視大河,極適於給一位年輕的紳士,不論為各法學會〔17〕的成員與否——作幽雅精緻的寓所。立時即可遷入。房價克己,如有必要,得以按月租賃。

〔16〕 白金厄姆街:在河濱街南面。

〔17〕 倫敦有四個法學會,即除前面已說過的林肯法學會而外,還有內廟、中廟和格雷法學會。只它們有權可執行律師業務。

「哦,這正是我所需要的,姨婆!」我說,同時想到將來住一套房間〔18〕可能有的闊氣派頭,臉都紅了。

〔18〕 房間:專指租給法學會成員的房間而言。

「那麼好啦,」我姨婆說,同時馬上把她一分鐘以前剛摘下來的軟帽又戴好了,「咱們一塊兒瞧一瞧去。」

我們一塊兒去了。廣告上說,願租房者,可找克洛浦太太,即住本宅內;於是我們就拉地窨子的鈴兒,我們認為,那是可以跟克洛浦太太掛上鈎的。一直到我們拉了三遍或者四遍鈴,好容易鈴聲才傳到克洛浦太太耳邊,催動她跟我們掛上了鈎;後來她到底露了面兒了,只見她是一個粗胖高大的婦人,穿着一件南京布長袍,袍子下面露着法蘭絨襯裙的一道百褶底邊。

「勞你駕,我們要瞧一瞧你那一套房間,太太,」我姨婆說。

「是要給這位紳士住嗎?」克洛浦太太說,一面把手放在口袋裡,摸鑰匙。

「不錯,給我這個侄孫住,」我姨婆說。

「給這樣紳士住,那套房間可就太好了!」克洛浦太太說。

於是我們上了樓。

這套房間在這所房子的最上層——這是我姨婆特別注意的一點,因為離太平門近——有一個半明不暗的小小門廳,你在那兒幾乎看不見什麼東西,有一個全暗不明的食具間,你在那兒完全看不見任何東西,一個起坐間,一個臥室。家具都未免陳舊褪色,但是讓我用起來,還是很夠好的;而且毫不含糊,大河就在窗外。

既是這套房間極中我的意,於是我姨婆和克洛浦太太就退到食具間,去講條件,我就坐在起坐間的沙發上,幾乎不敢涉想,說我能有住在這樣一套華貴房間裡的運氣。她們一對一單獨戰鬥,經過不很長的一個回合之後,她們回到了起坐間,我從克洛浦太太臉上和我姨婆臉上的表情看來,就知道事情已經辦妥了,不覺大喜。

「這些家具,都是前一個房客的嗎?」我姨婆問。

「不錯,是前一個房客的,太太,」克洛浦太太說。

「這個人後來怎麼樣啦?」我姨婆問。

克洛浦太太忽然來了一陣無法控制的咳嗽,一面咳嗽,一面挺費勁兒續續斷斷地說:「他在這兒得了病啦,太太,他——咳!咳!咳!哎呀,我的媽!——他死啦!」

「呃!他什麼病死的?」我姨婆問。

「呃,太太,他喝酒喝死的,」克洛浦太太當背人的話那樣偷偷地跟我們說,「還有煙。」

「煙?你說的不是壁爐里冒的煙吧?」我姨婆說。

「不是,太太,」克洛浦太太說。「雪茄煙和旱煙。」

「不管怎麼樣,特洛,那個並不着人,」我姨婆轉向我說。

「決不着人,」我說。

簡單地說,我姨婆看到我這樣喜歡這套房間,就付了一個月的房租,一個月完了,要是還想住,可以續一年。克洛浦太太管預備床單、桌布,管做飯;所有別的必需之物都已經預備好了;克洛浦太太公然宣稱,她永遠要拿我當自己的兒子那樣疼愛。我後天就搬進去。克洛浦太太說,謝天謝地,她這回可找到了一個她能夠伏侍照料的主兒了!

我們在回寓所的路上,我姨婆對我說,她衷心相信,我將要過的這種生活,一定會使我變得剛強堅定,獨立自主,因為這兩樣品質正是我所缺乏而必需的。第二天,我們安排,怎樣把我存在維克菲先生家裡的衣服和書籍運到倫敦,在作這種安排的中間,她把這番話又重複了好幾遍。關於運衣服和書籍,還有關於我在新近這次假期中所有發生的事兒,我給愛格妮寫了一封很長的信,這封信就由我姨婆替我帶去,因為她第二天就要走。關於一切細情,我不想再多費筆墨,我只須找補幾句:那就是,在我這一月的試住期間,她把一切可能所需,都給我預備得齊全充足;史朵夫並沒在她走以前露面兒,使我和她都大為失望;我親眼看着她安安穩穩地坐在開往多佛的驛車上,身旁帶着捷妮,心裡覺得欣喜,因為將來有亂踏胡踐她那草地的驢,都得受到鞭笞,不會安然逸去;驛車開走了以後,我轉身向阿戴爾飛走去,一心琢磨,我舊日怎樣都在它那些地下拱洞瞎逛閒遊,現在又是怎樣福星來臨,才使我來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