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七章 親和力 · 2 線上閱讀

「啊!夫人,您遇到什麼不幸嗎?」

「沒有,我的朋友,」她回答,「請您叫上孩子,咱們去散散步。」

她挽住於連的胳膊,以一種讓他感到奇怪的方式緊緊靠在他身邊。她稱他為我的朋友,這還是第一次。

散步將近結束時,於連注意到她臉紅得厲害。她放慢了步子。

「可能有人跟您說過,」她說,眼睛沒有看他,「我有一個姑母住在貝藏松,非常有錢,我是她唯一的繼承人。她經常不斷地送給我許多禮物……我的兒子們取得了進步……如此驚人的進步……因此我想請您接受一件小小的禮物,聊表我的感激之情。只不過是幾個路易,您可以添幾件內衣。不過……」她補充說,臉紅得更厲害了,沒有再說下去。

「不過什麼,夫人?」於連說。

「這件事,」她低着頭繼續說下去,「就不必讓我的丈夫知道了。」

「我出身低微,夫人,但是我並不卑賤,」於連回答,他停住腳步,眼睛裡閃耀着怒火,身子挺得筆直;「對這一點您有欠考慮。如果我讓自己對德·雷納爾先生隱瞞任何與我的錢有關的事,那我就連一個僕人都不如了。」A

德·雷納爾夫人不知所措。

「自從我住到市長先生家裡來,」於連繼續說下去,「他已經五次付給我三十六個法郎。我隨時可以把我的收支賬簿給德·雷納爾先生看,給隨便什麼人看,甚至給對我懷恨在心的瓦爾諾先生看。」

在他發了這通脾氣以後,德·雷納爾夫人臉色一直發白,身子一直在顫抖;到散步結束,兩個人誰也沒能找到一個話題使中斷的談話重新恢復。去愛德·雷納爾夫人,在於連這顆高傲的心裡變得越來越不可能了。至於她呢,她尊敬他,她欽佩他,她還因此受到了他的斥責。她藉口補救她無意之中讓他蒙受到的侮辱,容許自己去體貼入微地關心他。這種態度的新奇感讓德·雷納爾夫人幸福了整整一個星期。它的效果是平息了於連的一部分怒火;他根本沒有看到其中與個人之間的好感可能有相似之處。

「瞧,」他對自己說,「這些有錢人就是這樣:他們侮辱了一個人,接着又以為只要假惺惺地來幾下,就可以完全彌補過去了!」

德·雷納爾夫人的心裡太激動,而且她那顆心還太天真,儘管她打定主意,還是不能不把她提出送錢給於連的事,以及遭到拒絕的經過情形,講給她的丈夫聽。

「怎麼,」德·雷納爾先生立刻火冒三丈,回答,「您居然能受得了一個僕人的拒絕?」

在德·雷納爾夫人聽見僕人這兩個字叫起來的時候,他說:

「我這樣說,夫人,完全跟去世的德·孔代親王先生一樣,他把他的那些內侍介紹給他新娶的妻子時,對她說:『所有這些人都是我的僕人。』我曾經給您念過貝桑瓦[7]的《回憶錄》中的這一段,對保持自己的身價來說至關重要。任何一個人如果不是紳士,他住在您家裡,接受工資,就是您的僕人。我去找這個於連先生談談,送給他一百法郎。」

[7]貝桑瓦(1722—1791),瑞士將軍,在法國擔任瑞士兵衛隊指揮官,1789年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被逮捕,後宣布無罪釋放。前面提到的德·孔代親王可能指生於1736年,死於1818年的那位德·孔代親王。

「啊,親愛的!」德·雷納爾夫人戰戰兢兢地說,「至少別當着僕人的面給他!」

「對,他們可能會嫉妒,而且完全有理由嫉妒,」她的丈夫一邊說,一邊走開,心裡想着他提出的這筆錢的數目是不是太大了。

德·雷納爾夫人倒在一把椅子上,痛苦得幾乎昏過去。「他去侮辱於連,而且這都怪我!」她對她的丈夫感到厭惡,用雙手蒙住自己的臉。她下決心永遠不再講知心話。

她再見到於連的時候,渾身哆嗦,心口抽得那麼緊,連最簡單的話都說不出一句來。在窘迫中她抓住他的雙手,緊緊地握住。

「嗯,我的朋友,」最後她對他說,「您對我的丈夫滿意嗎?」

「我怎麼會不滿意呢?」於連帶着苦笑回答;「他給了我一百法郎。」

德·雷納爾夫人望着他,神情好像很躊躇:

「讓我挽着您的胳膊,」最後她說,那種勇敢的聲調,於連還從來不曾見她有過。

她竟敢不顧老闆有自由主義思想的可怕名聲,走進了維里埃爾的書店。她在書店裡挑選了十個路易的書,送給她的兒子們。不過這些書她知道是於連希望得到的。她要每個孩子就在書店裡把自己的名字寫在分到的書上。德·雷納爾夫人採取了這種向於連賠不是的方法,當她為了自己的大膽感到高興時,於連卻為了他看到書店裡有這麼多書感到驚訝。他從來不敢走進這樣世俗的地方;他的心在怦怦跳動。他沒有想到去猜測德·雷納爾夫人心裡在想什麼,而是在全神貫注地考慮,一個學神學的年輕學生能用什麼辦法把這些書中的一部分弄到手。最後他有了一個主意,只要多動動腦筋,就有可能說服德·雷納爾先生,把出生在本省的那些著名貴族的歷史拿來給他兒子們作為法文譯拉丁文的作業練習。經過一個月的努力,於連看到這個主意取得了成功,而且是那麼順利地就取得了,所以不久以後,他跟德·雷納爾先生談話時,竟敢建議採取一個對貴族市長說來困難得多的行動:到書店登記做長期讀者,可是這就等於幫助一個自由黨人發財致富。德·雷納爾先生完全同意,他的長子將來進了陸軍學校以後,在談話中一定會聽人談起好些書,讓他的長子對這些書有個de visu[8]的了解,是很明智的事。但是於連看到市長先生固執地再也不肯朝前走一步。他猜想一定有一個秘密的原因,但是猜不出到底是什麼原因。

[8]拉丁文,「親眼目睹」

「我一向認為,先生,」一天他對市長先生說,「一位像出身在雷納爾家的這樣可敬的貴族,他的名字出現在書店的骯髒賬冊上,是極其不適當的。」

德·雷納爾先生的額頭變得開朗了。

「對一個學神學的窮學生來說,」於連繼續說,用的口氣比較謙卑,「如果有一天在出租書籍的書店的賬冊上發現他的名字,這也會是一個污點。那些自由黨人會指責我曾經借過最下流的書,誰知道呢,他們甚至還會在我的名字下面寫上這些邪惡的書的書名。」

但是於連失算了。他看見市長的臉上又恢復了為難和不高興的表情。他不再說下去。「我已經掌握了這個人,」他對自己說。

幾天以後,最大的一個孩子在德·雷納爾先生面前,向於連問起《每日新聞》[9]上登廣告的一本書。

[9]《每日新聞》,1792年創刊,是法國擁護波旁王朝的所謂正統主義者的報紙,思想保守。

「為了避免讓雅各賓黨有理由感到得意,」年輕的家庭教師說,「同時又使我能夠回答阿道夫先生的問題,可以讓您地位最低下的一個僕人到書店去登記。」

「這個主意倒不壞,」德·雷納爾先生說,顯然他感到十分高興。

「不過應該規定,」於連說,那種嚴肅的、幾乎可以說是不幸的神色,對有些看到自己期望已久的事獲得成功的人說來,是那麼適合。「應該規定那個僕人不可以取任何一本小說。這些有害的書一旦到了家裡,很可能使夫人的女僕們和那個僕人自己受到腐蝕。」

「您忘了那些政治性小冊子,」德·雷納爾先生神態高傲地補充說。他想要掩蓋他對他孩子的家庭教師想出來的、巧妙的折衷辦法的欽佩心情。

於連的生活就這樣由一系列細小的談判組成。他關心它們的成功,遠遠超過他關心德·雷納爾夫人對他偏愛的感情,這種感情其實很明顯,只要他肯去看的話,就可以從她心裡看出。

他過去生活中的那種精神狀態,到了維里埃爾市長的家裡,又重新開始了。在這兒,正如在他父親的鋸木廠里一樣,他深深地蔑視他與之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而且遭到他們的憎恨。專區區長、瓦爾諾先生,還有市長家的其他朋友,對他們眼皮底下發生的每件事都要議論一番,於連從他們的議論中看出他們的看法跟現實多麼不一致。一個行動,只要是於連覺着值得稱讚的,肯定會遭他周圍的那些人的指責。他心中默默地駁斥:「多麼殘酷的人們!」或者「多麼愚蠢的人們!」儘管他是那麼驕傲,有趣的是,他對別人談的那些事常常是一點也不了解。

除了老外科軍醫以外,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推心置腹地談過話。他僅有的那一點見解,不是與波拿巴的幾次意大利戰役有關,就是與外科醫學有關。他年紀輕,膽量大,喜歡聽那些關於最疼痛的手術的、淋漓盡致的敘述。他對自己說:「我不會皺眉頭。」

德·雷納爾夫人頭一次試着跟他談談與孩子們的教育無關的事,他談起外科手術來了。她臉色蒼白,請他不要再說下去。

除此以外,於連什麼也不知道。因此跟德·雷納爾夫人生活在一起,遇到只有他倆的時候,他們之間就會出現最不可思議的沉默。在客廳里,不管他的態度多麼謙恭,她都能從他的眼睛裡發現他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在智力上勝過上她家裡來的任何一個人。只要她單獨跟他在一起,哪怕是短短的一剎那,她也會看到他明顯地發窘。這使她感到不安,因為女性的本能告訴她,他的這種發窘決不是出於什麼溫柔的感情。

老外科軍醫曾經談起他所見過的上流社會,於連從他的敘述里得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看法;根據這個看法,凡是有女性在場的地方,如果出現了沉默,他就會感到丟臉,倒好像這沉默是他個人的過錯造成的。這種感覺在兩人單獨談話的時候,更加痛苦百倍。關於一個男人單獨跟一個女人在一起時應該說些什麼,他的想象里充滿了最誇張的、最西班牙式的見解,但是到了他局促不安時,他的想象卻只能向他提供出一些無法接受的主意。他的心靈如同墜入五里雲霧之中,他不能從最丟臉的沉默中擺脫出來。因此,在他跟德·雷納爾夫人和孩子們長時間的散步中,他受到嚴酷的痛苦折磨,神情變得更加嚴肅。他非常瞧不起自己。如果他不幸逼着自己沒話找話說,那麼說出的全都是些極其荒唐可笑的話。更糟糕的是,他看到了自己的荒唐,而且還把它加以誇大;但是他沒有看到的是他自己眼睛裡的表情,它們是那麼漂亮,顯示出了一個如此熾熱的心靈,因而它們像技藝精湛的演員一樣,有時會把迷人的含義賦予本來沒有這種含義的事物。德·雷納爾夫人注意到,他單獨跟她在一起,只有在出現什麼突如其來的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不再想着怎樣把一句恭維話說得中聽的時候,才能談出娓娓動聽的話。從上她家來的那些朋友嘴裡,她幾乎完全聽不到什麼新奇的、高明的看法,所以她能懷着無限欣喜的心情,去欣賞於連那些閃現出來的智慧光芒。

自從拿破崙垮台以後,向女人獻殷勤已經嚴格地從外省的習俗里清除出去,連點影子也沒有剩下。人人都怕失去自己的職位。那些壞蛋在聖會裡尋找支持。偽善的行為甚至在自由黨的圈子裡也得到很大的發展。煩悶在成倍增長。除了讀讀書種種地以外,再沒有別的消遣了。

德·雷納爾夫人是她篤信宗教的姑母的富有的繼承人,十六歲上嫁給一位可敬的紳士;有生以來,別說是愛情,就是跟愛情有一星半點相似的感情,她都沒有體驗過,也沒有看到過。只有聽她懺悔的善良的本堂神父謝朗,針對瓦爾諾先生的不斷追求,向她談到了愛情,而且他描繪得那麼令人厭惡,以至於愛情這兩個字在她心目中就意味着最下流無恥的淫蕩生活。偶爾也有小說書落到她手裡,但是她在這些小說里發現的愛情,被她看成是例外,甚至看成是完全虛構的。由於這種無知,德·雷納爾夫人感到十分幸福,她不斷關心着於連,腦子裡連想都沒有想到要去責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