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三章 證實所聞,選定職業 · 3 線上閱讀

「特洛!我的親愛的特洛!」我姨婆驚慌起來,打着喳喳兒對我說,同時把我的膀子捏了一下,「我不知道這可得怎麼辦才好。」

「您怕什麼?」我說,「這沒有什麼可怕的。您先上一個鋪子裡去躲一躲,我一會兒就把這個傢伙打發開了。」

「別價,別價,孩子!」她回答我說。「不管怎麼着,千萬別跟他搭話。我求你、我吩咐你,千萬別跟他搭話!」

「您怎麼啦,姨婆!」我說。「他沒有什麼,頂多不過是一個強悍蠻橫的叫花子就是了。」

「你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我姨婆回答我說,「你不知道他是誰!你不知道你這都說了些什麼!」

在這段事發生的時候,我們在一個空無一人的門道里停了下來,那個人也停了下來。

「不要瞧他!」我姨婆說,那時我正憤怒地把頭轉到那個人那一面兒,「快給我叫輛車來,我的親愛的,然後再到聖保羅墓地那兒等我。」

「等您?」我重複說。

「不錯,」我姨婆說,「我得一個人去。我得同他一塊兒去。」

「同他一塊兒去,姨婆?同這個人一塊兒去?」

「你別以為我失心迷性,」她回答我說,「我告訴你我必得和他一塊兒去。給我叫輛車來!」

儘管我當時深為驚訝,但是我還是懂得,我絕沒有權力拒絕服從這樣一種嚴厲的吩咐。我趕緊往前走了幾步,正碰上一輛空車走過,我把那輛車叫住了。還沒等到我把車踏板放下來,我姨婆就跳進車裡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跳的,那個人就跟着也跳進去了。她衝着我擺手,叫我走開,擺得那樣斬釘截鐵,因此,我雖然驚訝失措,我也立刻就轉身走開。我轉身的時候,只聽我姨婆對車夫說,「把車趕到哪兒都行!一直往前好啦!」跟着車就從我身旁跑過,往山上去了。

狄克先生告訴我的那番話,我原先以為只是狄克先生的狂妄想法,現在一下讓我想起來了。我覺得,沒有疑問,這就是他那樣神秘地對我說的那個人,雖然我姨婆究竟會有什麼把柄抓在他手裡,我一點也想象不出來。我在大教堂墓地那兒,經過半小時的冷靜以後,我看到那輛車回來了。它在我身旁停下來,只我姨婆一個人坐在裡面。

她經過剛才那一陣騷亂興奮,還沒完全恢復常態,所以還不能作我們打算作的訪問。她叫我也上了車,吩咐車夫慢慢地趕着車來回兜了幾個圈子。她對我沒說任何別的話,只說,「我的親愛的孩子,永遠也不要問我這都是怎麼回事,也永遠不要提這段事。」過了一會兒,她才完全恢復了平靜,那時候,她說,她完全跟平素一樣了,我們可以下車了。她把她的錢包遞給我,叫我開發車錢,那時候,只見幾尼完全不見了,只有零散的銀幣還在。

進博士公堂,得走過一個小而低的拱形門道。我們離開街道,進了門道,還沒走幾步,外面的市喧聲,就像受到魔術的支使一樣,一變而為遠處聽來的嗡嗡之聲了。我們穿過幾處死氣沉沉的天井和幾條窄狹的通路,來到斯潘婁與昭欽靠天窗透光的事務所。這座神廟一般的事務所有個外屋(到那兒朝山拜聖的人,不必遵守敲門打戶的俗禮常規),有三個或者四個錄事,正在那兒伏案抄寫。其中之一,一個乾癟瘦小的人,獨占一席,戴着一個挺硬的棕色假髮,看着好像由姜糕〔11〕做的一般,站起身來,迎接我姨婆,把我們帶到斯潘婁先生的屋子裡。

〔11〕 姜糕:一種糕點,黃而微帶綠色,粗而松,一按就酥散。

「斯潘婁先生出庭去啦,太太,」那個乾癟瘦小的人說,「今兒是拱門庭〔12〕開庭的日子。不過拱門庭就在跟前,我馬上就去請他來。」

〔12〕 拱門庭:亦簡稱「拱門」,為坎特伯雷教省的上訴教會法法庭,從前設在聖瑪利勒鮑教堂內,因該教堂高閣下之拱形門得名。

那個人去請斯潘婁先生的時候,就剩了我和我姨婆在屋裡,我就趁着這個機會把這個屋子看了一下。只見屋裡的家具都是古色古香,並且滿是塵土,寫字檯檯面上鋪的粗呢台罩兒,本來的顏色完全褪去,看着就像一個老叫花子那樣面目枯瘦、顏色憔悴。寫字檯上放着好多一大捆一大捆的文件,有的標着「原告診〔13〕」字樣(我剛一看,吃了一驚,法院不是醫院,怎麼,會有「診 」,後來仔細一看,原來是「訴狀」二字),有的上面標着「答辯訴狀」字樣,有的標着「在主教法庭審理」字樣,有的標着「在拱門法庭審理」字樣,有的標着「在遺囑案件法庭審理」字樣,有的標着「在海事法庭審理」字樣,有的標着「在教會上訴法庭審理」字樣;讓我看着,非常地納悶兒,不知道通共算起來,到底有多少法庭,要學起來,得多長的時間才能都弄明白了。除了這些文件以外,還有各種口供的筆錄,一大本一大本的,都裝訂得挺堅固,一大套一大套的捆在一塊兒,每一個案子一套,好像每一個案子都是十巨冊或者二十巨冊的歷史書一樣。所有這種種,我認為,看起來都是相當費錢的,因此使我認為,一個民教法學家的工作,想來一定是挺闊氣的。我帶着越來越自以為得意的心情用眼看着這些東西以及其他同類的東西,正在東望西瞧的時候,只聽外面屋裡有腳步急走疾趨的聲音,於是斯潘婁先生,身穿緣着白皮毛的黑色長袍,忙忙走進,一面走,一面摘帽子。

〔13〕 診牀:原文libel,在民法、教會法里為「訴狀」,在普通法里成平常意義為「誹謗罪」。大衛以為後者,故吃驚。譯者易以看着相似之字,以求雙關。

他是一個身材瘦小,頭髮淡色的紳士,穿着一雙不容非議的皮靴子,戴着最桀驁不馴的白硬領和襯衫領子。全身的紐子,都扣得齊正、緊密;他那兩片連鬢鬍子,一定費了他很大的心力,絲毫不苟地鬈曲着。他那副金表鏈子那樣粗壯沉重,使我腦子裡起了一種幻想,認為他要掏表的時候,總得有一副筋骨粗壯的金胳膊,像金店門面上掛的那樣,才能成功。他全身的裝扮,一定是費盡心思,同時硬直挺立,因此他想要彎一彎腰,就幾乎無法辦到。他在椅子上落座以後,往寫字檯上看文件,那時候,他得從脊椎骨最下部以上把整個身子轉動,像潘齊〔14〕一樣。

〔14〕 潘齊,英國一種木偶戲,叫作《潘齊與朱蒂》。即以劇中角色為名。木偶的動作,當然硬直死板。

我姨婆先就把我介紹給他了,他對我也很客氣地還過禮了。現在他開口說:

「那麼,考坡菲先生,你這是想要干我們這一行的了?前幾天我有幸跟特洛烏小姐相會,」他說到這兒,又把身子往前一俯——又表演了一回潘齊——「那時候,我無意中對她提到,說我們這兒恰好有一名缺額。蒙特洛烏小姐不見外,說她有一個侄孫,她特別疼愛,她正想給他找一種講派頭,有身份的職業。現在,我相信,我有幸跟她那位侄孫——」他說到這兒,又演了一回潘齊。

我鞠了一躬,承認他說的就是我,同時說,我姨婆對我提過,說有這麼一條門路,我當時就認為,我也許會很喜歡走這條門路,我對於此道非常傾心,所以對於這個提議立即生了好感。但是我還不能說我絕對敢保喜歡,總得我對於這一行再多了解一下才成。雖然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形式問題,我還是認為,我得有個機會,先試一試,我到底喜不喜歡,然後才能一無改悔,投身其中。

「哦,當然嘍!當然!」斯潘婁先生說。「在我們這個事務所里,我們總是給一個月的期限——給一個月,作為試用的時期。要是只我自己,那我情願給兩個月——三個月——實在說起來,給無限的時期,都沒有關係,不過我還有個同夥——昭欽先生。」

「預付金,先生,」我對他說,「是一千鎊,對吧?」

「不錯,預付金,包括印花稅在內,是一千鎊,」斯潘婁先生說。「我已經跟特洛烏小姐說過,我這個人,並不是專在錢上打主意的;我相信,很少有人能像我這樣不在錢上打主意;但是昭欽先生對於這一類的事兒,可老有他個人的意見,我沒法子,不能不尊重他的意見。簡單地說吧,昭欽先生還認為一千鎊太少了哪。」

「我想,先生,」我仍舊想替我姨婆省幾個錢,所以說,「這兒沒有這種規矩吧,說,要是一個學徒的,特別能幹,對於這一行完全精通——」我說到這兒,不由得臉紅起來,因為這個話太像是奉承自己了——「我想,這兒沒有這種規矩吧,說,一個學徒,到了他後幾年,可以給他點——」

斯潘婁先生,費了很大的勁,才剛能把他的腦袋從硬領里掙脫而出,搖了一下,並且預知我要說「薪金」,回答我說:

「沒有這個規矩。我要是不受任何拘束,那我對於這一點要怎麼考慮,我用不着說,考坡菲先生。但是昭欽先生可是一枝不動、百枝不搖的。」

這位可怕的昭欽先生,讓我一想起來,就嚇得不得了。但是我後來卻發現,這位昭欽先生,只是一個凝重遲鈍、溫和柔順的人,他在這個事務所里,永不出頭露面,只老讓人家打着他的旗號,說他是人類中最頑固不化、最鐵面無情的。如果有一個夥計想要長一點薪金,那昭欽先生堅決不聽那一套。如果一個打官司的當事人,想要把他欠的訴訟費緩交幾天,那昭欽先生堅決不答應,非要那個人馬上就交不可。這類事件,不管斯潘婁先生覺得多麼痛苦(他永遠覺得這類事件使他痛苦),但是昭欽先生卻非按照死規矩辦事不可。斯潘婁先生就是一個天使,而昭欽先生卻是一個魔鬼,這個天使老是手鬆心慈,而那個魔鬼卻老是手緊心狠。我後來年紀大了,我認為我親眼看見過,有些別的事務所,也用斯潘婁與昭欽事務所的原則辦理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