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七章 親和力 · 1 線上閱讀

他們不能夠觸動人心而又不傷害它。

一個現代人

孩子們崇拜他,他卻不愛他們;他的心思在別的地方。不論這些男孩子能夠做出什麼事來,都從來沒有使他失去耐心。冷靜,公正,無動於衷,然而他的來到幾乎可以說把家裡的煩悶一掃而光,因而受到了敬愛,他是一個稱職的家庭教師。至於他這方面呢,他只感到對上流社會的仇恨和厭惡,這個社會接納了他,其實只是讓他坐在長餐桌的最下端,這也許可以解釋他為什麼仇恨和厭惡的原因。在一些盛大的宴會上,他好不容易才勉強克制住自己,沒有把他對周圍一切的仇恨發泄出來。特別是聖路易節[1]那一天,瓦爾諾先生在德·雷納爾先生家裡誇誇其談,於連差點兒暴露自己的真實思想;他藉口去看看孩子們,逃到花園裡。「對正直的頌揚是何等動聽啊!」他高聲嚷道,「簡直就像世上僅有這個美德;然而對一個自從掌管窮人的財產以後,把自己的財產顯然增加了兩三倍的人,又是怎樣的尊敬,怎樣的阿諛奉承啊!我敢打賭說,他甚至連專供棄兒用的經費都要賺!而棄兒這種窮苦人的困難比別的窮苦人還要神聖得多。啊!這些惡魔!惡魔!我也跟棄兒差不了多少,我的父親,我的哥哥們,我的全家都恨我。」

[1]聖路易節,8月25日。

在聖路易節的前幾天,於連獨自在一片小樹林裡一邊散步,一邊念日課經[2]。這片小樹林俯視着忠誠大道,被人稱為「觀景台」。他遠遠看見他的兩個哥哥從一條荒僻的小路走來,想避開他們卻來不及了。這兩個粗魯的工人看到弟弟漂亮的黑衣服,極其整潔的外貌,還有他對他們懷有的毫不掩飾的輕蔑,不禁妒火中燒,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揍得他渾身是血,昏倒在地上以後,他們才離開。德·雷納爾夫人同瓦爾諾先生,還有專區區長,這時正在散步,碰巧來到小樹林;她看見於連躺在地上,還以為他已經死了。她是那麼激動,甚至引起了瓦爾諾先生的嫉妒。

[2]日課經,日課是天主教教士每日必須念的一本經書,其中包括各種禱告的經文。

他未免擔心得太早了。於連覺得德·雷納爾夫人非常美麗,但是他正因為她美麗而恨她;她是阻止他飛黃騰達的頭一塊礁石,他差點兒觸礁。他儘量少跟她說話,為的是要讓她忘記頭一天促使他吻她手的那股激情。

德·雷納爾夫人的貼身女僕埃莉莎,很快地就愛上了年輕的家庭教師;她經常在女主人面前談到他。埃莉莎小姐的愛情為於連招來了一個男僕人的仇恨。一天,他聽見這個人對埃莉莎說:「自從這個骯髒的家庭教師來到家裡以後,您就不願意再跟我說話了。」於連不應該受到這個辱罵;但是出於漂亮小伙子的本能,他加倍地注意修飾他的外表。瓦爾諾先生的仇恨也在成倍地增長。他公開地說,一個年輕的神父不應該這樣愛打扮。除了道袍以外,於連穿的是成套服裝。

德·雷納爾夫人注意到,他比平時更加經常地跟埃莉莎小姐說話;她了解到,這些交談是因為於連的衣服少得可憐而引起的。他內衣如此缺乏,不得不經常送到外面去洗,正是在這種小事情上埃莉莎可以幫他忙。這種極端的貧困是德·雷納爾夫人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深深地感動了她。她很想送些禮物給他,但是她不敢;她的這種內心鬥爭是於連引起的頭一個痛苦的感情。在這以前,於連的名字對她說來,同一種純潔的、完全是精神上的快樂感情一直是同義語。德·雷納爾夫人老想着於連的貧困,在這個念頭折磨下,她和她丈夫談起要送給於連幾件內衣。

「真傻!」他回答。「怎麼!送禮物給一個我們完全滿意,而且替我們幹活兒幹得很好的人?只有在他不好好乾的情況下,才需要去激發他的熱忱。」

德·雷納爾夫人對這種看法感到害臊。換了在於連來到以前,她是不會注意到這一點的。她看見年輕神父簡單的,但是極其整潔的穿着,每次都要對自己說:「這個可憐的孩子,他是怎麼能夠做到的啊?」

漸漸地她對於連缺這少那產生了同情,但是不再感到震驚。

有些外省女人,您在初次見到的頭半個月裡會把她們當成傻子,德·雷納爾夫人就是這種女人。她對人生毫無經驗,不喜歡多說話。她具有高尚、倨傲的心靈;命運把她投到粗魯的人物中間,而人人生來都有的追求幸福的本能,驅使她大部分時間都不去注意他們的所作所為。

如果她接受過哪怕是極少的一點教育,她的純樸的天性和靈活的頭腦就會引起人們注意。但是她作為富有的女繼承人,曾經由那些狂熱崇拜「耶穌聖心」的、對與耶穌會[3]為敵的法國人懷有強烈仇恨的修女教養成人。德·雷納爾夫人有足夠的見識,很快就把她在修道院裡學到的一切看成是荒謬絕倫的東西,忘得一乾二淨;但是她沒有用任何東西來代替,結果變得一無所知。她身為一筆巨大財產的繼承人,過早受到的阿諛奉承,還有篤信宗教的堅決傾向,促使她過的是一種完全內向的生活方式。表面上看起來她極其隨和,能夠克制自己的意志,維里埃爾的那些做丈夫的常常引為榜樣,說給他們的妻子聽,德·雷納爾先生也為之感到驕傲,其實她這種經常的精神狀態,只不過是最高傲的性格造成的結果。任何一個因為驕傲而被人作為例子舉出來的公主,她對那些侍從貴族在她身邊做的事所花的注意力,比起這個表面上如此溫柔、如此謙遜的女人對她丈夫的一言一行所花的注意力來,不知要多出多少倍。在於連來到以前,事實上她只關心她的孩子。他們的小毛小病,他們的煩惱,他們的小小的快樂,吸引住她心靈里的全部感情;在她一生中,只有在貝藏松的聖心修道院的那段時間裡熱愛過天主。

[3]耶穌會,天主教修會之一。是天主教內頑固反對宗教改革、維護日趨沒落的封建制度的反動集團。在西方,「耶穌會士」一詞常被用為「偽善者」、「陰險者」的同義語。

她的兒子如果有一個發燒,她就會急得像這個孩子已經死了一樣,不過她不屑於去對別人說罷了。在剛結婚的頭幾年裡,傾吐心曲的需要促使她把自己的這種苦惱告訴她的丈夫,但是碰到的卻總是一陣粗魯的笑聲,一下聳肩,另外還伴隨着一句與婦女的傻念頭有關的粗俗格言。這種取笑,特別是在與孩子的病有關的時候,像匕首一樣扎進德·雷納爾夫人的心坎。這就是她所得到的,代替了她在度過少女時代的耶穌會修道院裡聽到的那些殷勤的、過於甜蜜的奉承話。她的教育是由痛苦來完成的。她太高傲,即使是對她的朋友德爾維爾夫人,也不會談這些苦惱,在她眼裡所有的男人都跟她丈夫、瓦爾諾先生和專區區長夏爾科·德·莫吉隆一模一樣。他們都是粗魯的,對一切與金錢、地位和十字勳章無關的事都抱着極其粗暴的冷漠態度,還有對一切使他們感到不快的推理都懷有盲目的仇恨;在她看來,這些情況對男人這個性別來說,就像穿靴子和戴氈帽一樣,是天經地義的事。

在過了許多年以後,德·雷納爾夫人還是不習慣同這些愛財如命的人相處,可是她又不得不生活在他們中間。

年輕的農民於連之所以能夠獲得成功,原因也就在於此。她從對這個高尚而驕傲的人的同情里,得到了美妙的、充滿了一種新奇事物的魅力的快樂。德·雷納爾夫人很快地就原諒了他的極端無知和舉止粗野;他的極端無知也成了一個可愛之處,而他的舉止粗野是她能夠糾正的。她發現聽他說話是值得的,哪怕說的是頂頂普通的事,哪怕是說到一條可憐的狗在穿過街心時,被一個農民疾駛而過的大車壓死。這個痛苦的場面引得她丈夫放聲大笑,可是於連呢,她看見他蹙緊了兩道彎彎的、好看的黑眉毛。寬厚,高尚,仁慈,漸漸地在她看來,似乎僅僅在這個年輕神父的身上存在。她把這些美德在高貴的心靈里所能激起的全部同情,完全傾注在他一個人身上,甚至對他充滿了欽佩之情。

如果是在巴黎,於連對德·雷納爾夫人的態度可以很快地變得簡單起來;但是在巴黎,愛情是小說的產兒。年輕的家庭教師和他靦腆的女主人,在三四本小說里,甚至在吉姆納斯劇院[4]的台詞裡,能夠找到對他們的處境的說明。小說會給他們勾繪出他們要扮演的角色,提供出他們應該模仿的榜樣,而這個榜樣,虛榮心遲早會強迫於連去照着做,儘管沒有任何樂趣可言,也許還會感到厭惡。

[4]吉姆納斯劇院,1820年在巴黎創辦的劇院。

如果是在阿韋龍[5]或者比利牛斯[6]的一座小城裡,即使是最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由於受炎熱氣候的影響,也會變得具有決定性。在我們這兒的比較陰沉的天空下,一個貧困年輕人,他之所以有野心,僅僅是因為他有一顆高雅的心,需要得到金錢能夠提供的那些快樂,他每天見到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這個女人貞潔得沒有一絲雜念,全副心思都放在孩子們的身上,絕不會到小說里去找行動的榜樣。在外省一切都進行得很緩慢,一切都是在逐漸中形成,相比之下要自然得多。

[5]阿韋龍,法國南部省名,是中央高原的一部分。[6]比利牛斯,法國南部與西班牙交界處的大山脈。

德·雷納爾夫人想到年輕家庭教師的貧寒,常常感動得流出眼淚。有一天於連正好碰見她在傷心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