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三章 證實所聞,選定職業 · 2 線上閱讀

我們剩下那一段路,是在歡樂中走完的,有時把博士公堂的話重新提起,預先想象我在遙遠的將來,當上了民教法學家的情況,史朵夫把這種情況,說成各式各樣可笑可樂、離奇古怪的樣子,把我們兩個都逗得嬉笑不已。我們到了旅程的終點,他回家去了,跟我約好,過兩天就回來找我。我就坐車來到林肯法學會廣場。只見我姨婆還未就寢,正等着開晚飯。

即便我和我姨婆分別以後,是週遊全世界的,那我和她重新相逢,也不會更加喜歡。我姨婆把我抱在懷裡,就一下哭了起來,同時,假裝作大笑的樣子說,要是我那可憐的媽媽還活着,那個傻呵呵的小傻子一定也要哭,這是她敢保的。

「那麼你這是把狄克先生撂在家裡的了,姨婆?」我說,「這讓我很惆悵。啊,捷妮呀,你好啊?」

捷妮一面對我屈膝為禮,一面問我好,這時只見我姨婆把個臉老長地一括搭。

「那是叫我也惆悵的,」我姨婆摸了摸鼻子,說。「從我到這兒來那天起,特洛,我一直地就不放心。」

還沒等到我問她為什麼,她就把話都告訴了我了。

「我絕對地相信,」我姨婆說,同時帶着堅決表示心懷抑鬱的樣子把手按在桌子上,「狄克的性格,決不是能把驢管住了那種人的。我很自信,他這個人沒有堅定的意志。我本來應該把他帶出來,把捷妮留在家裡才對,那樣的話,我也許就可以放心了。如果有驢曾侵犯、踐踏我那片青草地,」我姨婆強調說,「那今兒下午四點鐘就准有一頭。我那時只覺得我從頭到腳,渾身發冷。我准知道,那是驢把我鬧的!」

我對於這一點,想法子說了些寬慰她的話,但是她不聽我的寬慰。

「那一定是一頭驢把我鬧的,」我姨婆說,「還一定是『又沒德行又損』那個傢伙的姐姐、那回到咱們家來騎的那頭禿尾巴驢。」自從那一回以後,我姨婆一直就管枚得孫小姐叫「又沒德行又損」的傢伙。「假使多佛有一頭驢,它那倔強勁兒,比起別的驢來,更叫我沒法忍受,」我姨婆說,一面把桌子拍了一下,「那就是那頭驢!」

捷妮乍着膽子對我姨婆提了一提,說我姨婆這樣庸人自擾是用不着的,因為她相信,我姨婆說的那頭驢,那陣兒正干着馱沙石那一行的活兒,沒有工夫跑到我姨婆房前去踐踏她的青草地。但是我姨婆卻不聽她那一套。

晚餐端來的時候,我們吃得舒舒服服的,並且飯還都熱氣騰騰的,雖然我姨婆住的房間,那樣高高在上——她挑了這樣高的房間,還是因為她既然花了錢,就得多有幾層石頭樓梯呢,還是因為她想離屋頂的門越近越好呢,我不得而知——那一頓晚餐,有一道烤雞,一道煎牛裡脊排,還有蔬菜,無一不美,我全都放情大嚼了一頓。但是我姨婆對於倫敦賣的食品,卻有她自己個人的看法,吃得非常地少。

「我認為,這隻倒霉的雞,是在地窨子裡下生的,在地窨子裡養大的,」我姨婆說,「從來也沒有透透空氣的機會,除了在雇腳馬車停車場上。我只希望,這個裡脊真是牛身上的,但是我可不信是那樣。據我看來,在這個地方,就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實的,只有泥土是例外。」

「您說,這個雞不許是從鄉下來的嗎,姨婆?」我提醒她,說。

「決不會是從鄉下來的,」我姨婆回答我說。「倫敦的買賣人,吆喝什麼就賣什麼,決不會感到快活。」

我不敢冒昧,對我姨婆的意見有所爭辯,不過我卻把那頓晚飯,飽餐了一頓,讓我姨婆看着,大為滿意。杯盤和桌布都歸着完了以後,捷妮幫着我姨婆把頭攏好,給她把睡帽戴上(這次這番動作是更講究一些的,據我姨婆說,「為的是預備房子着火」),把長袍的下擺給她撩在膝蓋上,這是她睡覺以前烤暖全身經常的準備工作。我於是按照歷年永遵、一絲一毫都不許有所假借的成法,給我姨婆兌了一杯摻水的熱白葡萄酒,預備了一片切得一條一條薄而長的烤麵包。我們就用這些東西做伴當,二人獨坐,來過那一晚上餘下的時間,我姨婆坐在我的對面,喝着摻水葡萄酒,吃着烤麵包,未吃之前,先把麵包一條一條地在酒里蘸過,同時,從睡帽邊緣的遮掩中,低眉鋪眼地看着我。

「我說,特洛,你對於當民教法學家的打算怎麼個看法兒?」她開口說,「還是你還沒開始想這個問題?」

「我對這個問題,已經想了好多好多了,我的親愛的姨婆。我還跟史朵夫談過這個問題,也談了好多好多。我很喜歡這種打算。我非常地喜歡這種打算。」

「很好,」我姨婆說,「這叫人聽着很高興。」

「我只有一個問題,姨婆。」

「什麼問題,你說出來好啦,特洛,」她回答我說。

「呃,因為據我了解,這個職業好像是個很冷的冷門兒,因此我想問一下,要幹這一行,是不是得先下大本錢哪?」

「你要是學徒當民教法學家,」我姨婆回答我說,「剛好要花一千鎊。」

「那樣,我的親愛的姨婆,」我把椅子拉到更靠她坐的地方說,「我心裡可不能坦然。那是一筆很大的錢。您為教育我,就已經花了不少的錢了,並且在所有的方面,都是能怎麼大方就怎麼大方。您早就已經是慷慨好施的儀表模範了。我相信一定有些門路,一開頭並不用下什麼本錢,只要專心立志、勵精努力,就可以希望很有前途。您敢保,採取那種辦法不更好一些嗎?您敢說,您一定花得起那麼多的錢嗎?您把錢那樣花了算不算浪費哪?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只是要您考慮一下,您是不是拿得穩哪?」

我姨婆把她正吃着的一條烤麵包吃完了,同時把眼一直完全正對着我的臉,跟着把酒杯放在壁爐擱板上,把兩手交叉,放在撩起來的衣擺上,作了如下的回答:

「特洛,我的孩子,如果說我這一生有什麼目的,那個目的就是要培養你,使你成為心地善良、通情達理、幸福快活的人。我一心一意就是為了這個——狄克也是這樣。我願意我認識的人,都聽一聽狄克對這件事的意見。他對這件事的看法那樣明智,真了不起。但是除了我,沒有任何別的人,了解他那份兒智慧才能!」

她停了一會兒,把我的一隻手握在她的兩隻手裡,接着說:

「回憶已往,特洛,是沒有用處的,除非那個已往對於現在能有影響。也許我應該跟你那可憐的爸爸更友好一些。也許我跟那個可憐的娃娃,你那個媽媽,更友好一些,即便她沒給我生你姐姐貝萃·特洛烏,使我失望,也許我也應該對她更友好一些。你當初來到我這兒,一個逃跑出來的小孩子,滿身泥土、腳腫腿痠,那時候,我也許那麼想過。從那時候到這會兒,你,特洛,就一直地老給我作臉,老使我得意,老叫我快活。我的財產,並沒有什麼別的人有權來爭;至少,」——她說到這兒,停了一下,神色有些錯亂,這使我吃了一驚,——「哦,沒有,沒有什麼別的人有權來爭——而你又是我抱養的孩子。你只要等我老了,能做一個心疼我的孩子,能擔待我那喜怒無常、愛憎沒準的古怪脾氣,那你對於我這樣一個老婆子——一個盛年時期沒能享到幸福快樂或者說受到和諧融洽,像她應當可以享到、受到的那樣——那你對她所做的,就遠遠地超過了她對你所做的了。」

我聽到我姨婆談到她自己的已往,這還是頭一次。她先談到她那段平生,以後又舍而不談,那時候,她的態度安詳平靜,這裡面就含有寬宏大量的厚道,使我提高了我對她的敬愛,如果有任何什麼能使我那樣的話。

「好啦,特洛,現在,咱們兩個之間,就算一切都同意啦,一切都說明白啦,」我姨婆說,「所以對於這個問題,就用不着再談啦。你吻我一下好啦,咱們明兒吃過早飯,就往博士公堂去走一趟。」

我們就寢以前,在爐前談了好長的時間。我的寢室和我姨婆的,在一層樓上,一夜之間,我很受了幾回小小的騷擾,因為我姨婆一聽遠處有雇腳的馬車或者往市場送貨的大車軲轆地響,她就躺不穩,就要敲我的門,問我是否聽到救火車的聲音。但是快到天亮的時候,她睡得就比較穩一些了,她就讓我也睡得穩一些了。

靠近中午,我們動身往博士公堂里斯潘婁與昭欽事務所去。我姨婆對於倫敦還有一種概括的看法,認為凡是她所看到的人都是扒手,因此她把她的錢包給我替她拿着,錢包里裝着十個幾尼和一些銀幣。

我們在夫利特街〔8〕一個玩具店那兒停了一會兒,看聖頓斯屯的巨人打鐘〔9〕——我們去的時候,先算計好了,要恰好十二點鐘到那兒,看那兩個巨人——從那兒再往前上勒得蓋山〔10〕和聖保羅墓地。我們正穿行跨到勒得蓋山,我忽然看到我姨婆把腳步大大地加快了,露出害怕的樣子來。同時我看到一個橫眉立目、衣服襤褸的人,剛才我們過馬路的時候,站住了腳直瞪我們,現在緊跟在我們後面,都碰到我姨婆身上了。

〔8〕 夫利特街:為河濱街之繼續,為倫敦新聞業、印刷業所在之地。由夫利特溪得名。該溪早已成暗溝,為地下污水道。

〔9〕 聖頓斯屯:教堂,指舊聖頓斯屯教堂而言,在夫利特街北面,踞街心,車馬須繞行而過。此教堂之鐘為倫敦一景。鐘面大而塗金,高懸街之上空,裝有木人二,按時以棒擊鐘,擊時頭亦同動。1831年移於他處。

〔10〕 勒得蓋山:夫利特街東端為勒得蓋廣場,再往前就是勒得蓋山(亦為街名,原為小山,故名),直通聖保羅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