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二章 舊地重遊,新人初識 · 6 線上閱讀

「呃,衛少爺,照着平常的情況,我該到裡面去,」他回答我說;「不過你不知道,衛少爺,」他把聲音放低了、鄭重其事地說,「跟愛彌麗說話兒的是個年輕的女人,少爺——一個愛彌麗從前交往過、這陣兒可不應該再交往的女人。」

我聽到這個話,就恍然若悟,想起幾個鐘頭以前、跟在他們後面、我看見了的那個人影兒。

「這個女人跟個可憐的蛆一樣,衛少爺,」漢說,「整個鎮上所有的人,沒有不拿腳踩她的。前街後巷,左鄰右舍,沒有不踩她的。人們厭惡教堂墳地里埋的東西都沒有厭惡她那樣厲害。」

「今兒晚上,咱們碰見了以後,漢,我是不是在沙灘上看見過她哪?」

「一直老遠跟在我們兩個後面?」漢說。「很可能你看見過她,衛少爺。我那時還不知道她跟着我們哪,是後來過了不大的一會兒,她悄沒聲地溜到愛彌麗那個小小的窗戶外面,我才知道的;那時她看到愛彌麗的小窗戶里點起蠟燭來,她就打着喳喳兒說,『愛彌麗,愛彌麗,看在基督的面上,拿出女人的心腸來對待我吧。我從前也跟你是一樣的人哪!』聽到這番話,真能感動天和地,我的衛少爺!」

「不錯,真能感動天和地,漢。愛彌麗是怎麼對待她的哪?」

「愛彌麗就說啦,『瑪莎,是你嗎?哦,瑪莎,會是你嗎!』因為她們兩個有好多日子,在歐摩的鋪子裡,同起同坐,一塊兒幹活兒來着。」

「我這陣兒想起她來啦!」我喊着說,因為我想起來我頭一回到那兒去的時候,曾看見有兩個女孩子在那兒,這就是那兩個女孩子之中的一個。「我清清楚楚地想起她來了!」

「那就是瑪莎·恩戴爾,」漢說。「比愛彌麗大兩三歲,不過可在一塊兒上過學。」

「我從來沒聽見過她的名字,」我說。「哦,沒想到打斷了你的話頭。請你接着說下去吧。」

「我的話,衛少爺,沒有別的,差不多就是這幾句,」漢回答我說。「『愛彌麗,愛彌麗,看在基督的面上,拿出女人的心腸來對待我吧。我從前也跟你是一樣的人哪!』她想要跟愛彌麗說句話,不過那陣兒愛彌麗可不能馬上就跟她說,因為她那位疼她的舅舅已經回了家了,她那位舅舅,見不得,衛少爺,」漢帶出十分誠懇的樣子來說,「決見不得她們兩個在一塊兒,雖然他脾氣好、心腸軟,他可見不得那種事,即便你把全世界沉在海里的珍寶都給他,他都見不得那種事。」

我覺得這個話實在是千真萬確。我馬上一下子就完全和漢一樣,看到事情的真相。

「因此愛彌麗就用鉛筆在一小塊紙條上寫了幾個字,」他接着說,「從窗戶里把紙條給了她,叫她把那張紙條帶到這兒來。愛彌麗說,『你只要把這個紙條給我姨兒——巴奇斯太太——一看,她就會看在我的面上,請你在爐旁坐下,你先在那兒坐着,坐到我舅舅出去了,我就到你這兒來。』跟着她就把我告訴你的這番話都對我說了,衛少爺,叫我把她帶到這兒來。你叫我怎麼辦?她不應該再跟這樣的人有來往,但是我看到她臉上滿是淚,你說我還能不依着她嗎?」

他把手伸到他那毛烘烘的夾克裡面,從夾克胸部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很好看的小錢包兒來。

「即便說,我看到她臉上的淚,還可以不依着她,衛少爺,」漢說,一面很溫柔地把那個錢包兒放在他那粗大的手心裡托着,「那她給了我這件東西,讓我替她拿着,我怎麼還能不依着她哪?——再說,我又是已經明白了她為什麼要把這個錢包兒帶來,這樣一個像個小玩意兒的錢包兒,」漢說,一面滿腹心事地看着那個錢包兒。「裡面裝着那麼一點點兒錢,我那叫人又疼又愛的愛彌麗!」

他把錢包又揣了起來的時候,我熱烈地和他握手,因為握手比我說任何話,都更能表達出我的心情——跟着,我們兩個人不作一聲,來回溜達了一兩分鐘的工夫。於是房門開開,坡勾提出現,揚手招呼漢,教他到裡面去。我本來想要躲開他們,但是她卻追上了我,求我也進屋裡。即便在那個時候,我都仍舊想要躲開他們待的那個屋子,如果他們待的那個屋子不是我不止一次說到的那個磚鋪修整的廚房的話。因為那個屋子的門就臨街開着,所以還沒等到我想一想我這是要往哪兒去,我就一下來到他們中間了。

那個女孩子——就是我在沙灘上看到的那個女孩子——正靠着壁爐,坐在地上,把她的頭和一隻手放在一把椅子上。從這個女孩子的姿勢上看來,我覺得一定是愛彌麗剛從椅子上站起來,而這個煢獨可憐的女孩子原先也許正把她的頭伏在愛彌麗的膝上。我不大看得見這個女孩子的臉,因為她的頭髮披散凌亂,蓋在她臉上,好像她用她自己那兩隻手親自把頭髮弄亂了似的。不過我卻能看出來,這個女孩子年紀很輕,皮膚淡色。坡勾提剛剛哭來着。小愛彌麗也剛剛哭來着。我們剛一進屋裡的時候,沒人作聲,因此掛在碗架旁的荷蘭鍾,在一片寂靜中,滴答的聲音好像比平素加倍地響亮。

愛彌麗是頭一個開口的。

「瑪莎,」她對漢說,「想要到倫敦去。」

「為什麼要到倫敦去哪?」漢回答她說。

他站在愛彌麗和瑪莎之間,用一種混合的感情看着那個趴在椅子上的女孩子:一面因為她處境可憐,對她生愍憐之情,一面又因為她和他那樣疼愛的那個女孩子會有任何瓜葛,對她起嫉妒之感。這種情況,我一直永遠記得清清楚楚。漢和愛彌麗說話的時候,都好像是把那個女孩子看作正在病中的樣子:用的是不敢高聲的柔和音調,雖然比打喳喳兒高不多,卻能讓人清清楚楚地聽得見。

「因為在那兒比在這兒好,」只聽第三個人——瑪莎——高聲說,但是她的身子卻沒活動。「那兒沒有人認得我。在這兒可沒有人不認得我。」

「她到那兒去想怎麼辦哪?」漢問愛彌麗。

瑪莎抬起頭來,回身往漢身上陰鬱慘澹地看了一瞬;跟着又把頭趴下,用右胳膊抱着脖子,好像一個女人害熱病那樣,或者中槍彈而不堪痛苦那樣,把身子扭捩。

「她要盡力往好里巴結的,」小愛彌麗說。「你不知道她剛才都跟我們說什麼來着。他——他們知道嗎,姨兒?」

坡勾提滿懷憐愍地搖了搖頭。

「要是你們幫助我離開這兒,」瑪莎說,「那我一定盡力往好里巴結。我在那兒決不會比在這兒搞得更糟。我可以搞得更好。哎呀!」她說,同時打了一個令人可怕的寒噤,「你們幫我離開這些大街小巷吧,這些大街小巷裡的人,就沒有不是從我小的時候就認得我的!」

愛彌麗朝着漢把手伸去的時候,我看見漢把一個小小的帆布袋子放在愛彌麗手裡。她好像認為這個袋子是她自己那個錢包兒,所以把它接在手裡,回身走了一兩步。但是一看這個袋子不是她自己那個錢包兒,又回身走到漢那兒(這時漢已經退到我的身旁),把袋子給他看。

「那都是你的,愛彌麗,」我聽見漢說,「我在這個世界上,不論有什麼,就沒有一樣不是你的,我的親愛的。不論什麼,要不是為你弄的,那它對我就沒有一丁點可貴可愛的地方。」

愛彌麗眼裡又滿含着淚,但是她還是回身轉到瑪莎那兒。她給了瑪莎什麼,我現在不得而知。我當時只看到,她衝着瑪莎伏着身子,把錢放在瑪莎懷裡。她跟瑪莎喳喳了一句,問瑪莎錢夠不夠。瑪莎就回答說,「不但很夠,而且有富裕,」同時握住她的手吻了一氣。

於是瑪莎站起身來,用披肩蓋着上身,遮着面部,大聲哭着,慢慢往門口那兒走去。她出門之先,停了一會兒,好像要開口說話,或者要轉身回來。但是話卻並沒說出口來,只圍着披肩,跟先前那樣,悽慘、悲苦地低聲呻吟着,出門去了。

門剛關上以後,小愛彌麗就以迫不及待的樣子,看了我們三個人一眼,跟着用兩手把臉一捂,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別哭,愛彌麗!」漢說,一面輕輕地用手拍愛彌麗的肩膀。「別哭,我的親愛的!你用不着這麼傷心,我的親親。」

「哦,漢啊!」她一面淒悽慘慘地哭着,一面喊着說,「我這個人,並沒做到我應該那樣好的地步。我知道,我本來應該更知情知義;但是我有的時候,可一點也不知情知義。」

「不對,不對,我敢保,你非常知情知義,」漢說。

「絕不!絕不!絕不知情知義!」小愛彌麗喊着說,同時一面嗚咽,一面搖頭。「我這個人並沒做到應該那樣好的地步。連好的邊都沒沾上!」

她仍舊哭個不停,好像她那一顆心就要碎了的樣子。

「你那樣愛我,我可這樣折磨你,太過分了。我知道太過分了,」她嗚咽着說。「我老跟你鬧脾氣,對你忽冷忽熱的。我應該對你完全翻一個個兒才對。你對我可永遠沒有像我對你那樣的時候。我對你,本來決不應該想別的,只應該對你知情知義,只應該想法使你快活,但是我對你可永遠不是那樣!」

「你就沒有使我不快活的時候,」漢說,「我的親愛的!我只要一看到你,我就快活。我只要想着你,我就一天到晚沒有一時一刻不快活的。」

「啊!那並不能就算夠了!」她喊着說。「那是因為你好,你才那樣,並不是因為我好!哦,我的親愛的,要是你愛的是另一個女人——是一個比我更穩重、比我更賢惠的女人,和你一心無二、情投意合,不像我這樣巴高望上,沒準脾氣,那你的運氣可就好得多了。」

「你這副小小的可憐的軟心腸,」漢低聲說。「你這是叫瑪莎鬧得糊塗了,完全糊塗了。」

「姨兒,請你,」愛彌麗說,「請你到這兒來,讓我把我的頭放在你懷裡吧!哦,姨兒啊,我今兒晚上苦惱極了。我這個人沒做到我應該那樣好的地步。我沒做到,我知道!」

坡勾提急忙去到爐火前的椅子那兒坐了下去。愛彌麗兩手摟住了坡勾提的脖子,兩膝跪在她身旁,兩眼極端誠懇地看着她的臉。

「哦,我求你,姨兒,想法幫助幫助我吧!漢,親愛的,請你想法幫助幫助我吧!大衛先生,請你看在從前舊日的面上,也想法幫助幫助我吧。我想要做一個比我現在更好的人。我想要比我現在更加一百倍地知情知義,我想要更感覺到,做一個好人的妻子,過一種平靜的生活,是多麼有福氣的事。哎呀,我這個人哪!哎呀,我這個人哪!哎呀,我這顆心哪!我這顆心哪!」

她原先這樣懇求哀呼的時候,她那樣疼苦和悲痛,一半是婦人樣的,一半是孩子氣的,這也是她在一切別的情況中的表現(她這種表現,像我想的那樣,比別的表現更自然,跟她那種美麗更相配)。她現在把頭一下扎在坡勾提懷裡,停止了她這種哀求,不出聲地哭起來,同時我那個老看媽就像對一個嬰兒那樣撫摩抱持她,叫她安靜。

她慢慢地平靜下來了,於是我們就寬慰安撫她,有時對她說一些鼓勵她的話,又有時對她多少說幾句開玩笑的話,這樣一直到她抬起頭來,和我們說起話來。我們就這樣哄着她,一直到她先微笑起來,於是又大笑起來,於是坐起身來,雖然仍舊一半含着羞容,同時坡勾提就把她那弄亂了的髮捲刷光,把她的眼淚擦乾,把她全身的衣物都修飭整齊,要不然,她回到家裡,她舅舅就要覺得奇怪,不明白他這個寶貝乖乖為什麼哭來着。

那天晚上,我看到我以前從來沒看見她做的事。我看到她天真爛漫地吻她所選中了的那個丈夫的臉,往他那粗壯敦實的身軀旁邊貼去,好像那就是她最可依賴的倚靠。他們在越來越淡的月光下一塊兒離去,我眼裡看着他們離去,心裡把他們離去的情況和瑪莎離去的情況作比較,那時候,我看到她用兩隻手挽着漢的胳膊,仍舊緊緊靠在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