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二章 舊地重遊,新人初識 · 3 線上閱讀

「那是一團黑魆魆的陰影兒,正緊跟在那個女孩子身後,」史朵夫站住了腳說,「這是怎麼回事?」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用的是低音,讓我聽來,幾乎起怪異之感。

「她一定是打算跟他們乞討吧,我想,」我說。

「是乞丐,那就沒有什麼新鮮,」史朵夫說,「不過今兒晚上這個乞丐會是這種樣子,可真怪啦。」

「怎麼哪?」我問他。

「實在說起來,」他停了一會兒說,「也沒有別的,只是因為這個黑影兒從我們旁邊過的時候,我心裡正琢磨一樣和它相像的東西。我真不明白,這個黑影兒到底是從哪兒跑出來的!」

「從這堵牆的影子裡跑出來的吧!我想,」我說,那時候我們走到的那塊地方,正有一堵牆伸到路上。

「這個黑影不見了!」他回頭看了一下,說。「但願所有的凶事都跟着它一塊兒不見了才好。現在咱們回去吃飯吧!」

但是他還是回頭往遠處海水蕩漾、月光閃爍的地方看,看了一回又一回。並且在我們剩下的那短短行程里,斷斷續續地說了好幾回,說他不明白這個黑影是怎麼回事。一直到爐火和蠟燭的亮光照到我們身上,我們暖和而歡樂地在桌旁坐好了,他才把這件事忘了。

利提摩就在那兒,並且對我發生了跟從前一樣的影響。我對他說,我希望史朵夫夫人和達特小姐都好,那時候他低眉斂氣(同時當然也揚眉吐氣)地說,她們都還好,他對我道了謝,替她們問了我好。他所說的就盡於此,然而他卻好像分明地說,一個人能怎麼分明就怎麼分明地說:「你還年輕,先生,非常非常地年輕。」

我們差不多把飯吃完了的時候,利提摩從他看着我們的那個角落那兒,或者寧可說,像我覺得那樣,看着我的那個角落那兒,朝着桌子走了一兩步,對他的小主人說:

「打攪您,回您話,少爺。冒齊小姐上這兒來啦。」

「誰?」史朵夫有些吃了一驚地喊着說。

「冒齊小姐,少爺。」

「嗯,她怎麼會跑到這兒來啦?」史朵夫說。

「這塊地方好像是她的老家,少爺。她告訴我,說她每年都要走方串鄉,到這兒來一趟,干她那一手活兒。今兒過晌兒,我在街上碰見她來着。她說,正餐以後,她想要來伺候您,不知道您賞臉不賞臉。」

「我們現在說的這個女巨人,你認識吧?」史朵夫問我說。

我沒有法子,不得不承認——我在利提摩面前,即便露了這個怯,都覺得害羞——我跟冒齊小姐,並無一面之緣。

「那樣的話,你一定得認識認識她,」史朵夫說,「因為她是世界七奇〔6〕之中的一奇。冒齊小姐來了的時候,帶她進來。」

〔6〕 世界七奇:古代文明世界,亦即地中海四周,有名巨跡七,其中有埃及的金字塔,巴比倫的空中(即築於台上)花園等。

我對於這位小姐,起了一些好奇之心和興奮之感,特別是我一提起她來,史朵夫就大發一噱,我拿她當話題問他,他也守口如瓶,絕不回答我。這樣一來,一直到桌布撤走了以後約有半個鐘頭之久,我都是處於一種渴望一見此人的期待中。那時我們正在爐前坐着喝過濾瓶里的葡萄酒,只見屋門開開,利提摩仍舊是他平素那樣安靜、穩沉,絲毫沒有波動,報道:

「冒齊小姐到!」

我往門口看去,但一無所見。我還以為這位冒齊小姐一定是姍姍來遲呢,所以我仍舊一直往門口那兒看。千沒料到、萬沒想到,從一個放在我跟門之間的沙發後面,一跩一跩地轉出一個喘吁吁的小矮子來,年約四十到四十五,長了一顆很大的腦殼、一副很大的臉盤兒、一雙帶些流氓氣的灰眼睛,而兩隻胳膊卻又非常地短小,因此,在她跟史朵夫飛眼兒的時候,本想把手指頭故弄狡黠地放到她那癟鼻子上,但是她的手卻夠不到鼻子,她沒有辦法,只得探着鼻子,叫它和二拇指半路相迎,把它硬按到手指頭上,才算兩下里夠着了。她那個下巴是所謂的雙下巴,那上面的肉都多得把整個的帽帶,連同帶結,一塊兒都埋起來了。脖子,她沒有;腰,也沒有;腿呢,不值得一提;因為,雖然從腰所應在的那部分(如果她有腰的話)以上,她長得比普通的人還要長,雖然她也跟人通常那樣,有兩隻腳,作下肢的末端,但是她整個的人卻那樣矮,因此她站在普通高矮的椅子旁邊,就跟一般人站在桌子旁邊一樣,因此她就把她帶來的一個袋子,放在椅子座兒上,就像一般人把東西放在桌子面兒上那樣。這位小姐,衣履穿戴得隨隨便便,松鬆散散,費了那麼大的勁兒才好容易把鼻子和二拇指湊到一塊兒,像我剛才說的那樣,站在那兒,因為小身子支不起大腦袋來,只好把個腦袋歪在一邊兒,同時,把她那雙目光犀利的眼睛,睜着一隻,閉着一隻,做出一副迥異尋常機靈鬼頭的嘴臉:這個小矮子,就是這種樣子,和史朵夫擠眉弄眼地鬧了一會兒,跟着滔滔不絕地打開了話匣子。

「喲,我的花花大少!」她令人愉快地開口說,同時把她那個大腦殼衝着他搖晃。「你上這兒來啦,是不是!喲,你這個淘氣的孩子,你不害臊嗎,跑到離家這麼遠的地方,幹嗎來啦?我敢跟你打賭,一定是跑到這兒耍鬼把戲來啦。喲,你真是個機靈傢伙,史朵夫;一點不錯,你是個機靈傢伙,我也是個機靈傢伙,難道不是嗎?哈!哈!哈!你能跟我打一百鎊對五鎊的賭,說你決不會在這兒看到我,是不是?喲,你這傢伙,我告訴你吧,我就沒有不去的地方。我就跟變戲法的那個往太太小姐們的手絹兒里去的半克朗錢一樣,是這兒、那兒、不管什麼地方,沒有不去的。我剛才提到手絹兒來着——還提到太太小姐來着——你那位有福氣的媽媽,養了你這樣一個好兒子,是多大的開心丸兒。不過,你可要聽明白了,我這個話里可有偏袒的意思,至於是往左偏,還是往右偏,你自己琢磨去吧。」

冒齊小姐說到她這篇講話里這一段,把帽帶解開,把它撩在脖子後面,跟着喘吁吁地坐在爐子前面一個腳踏子上——這樣一來,烏木飯桌遮覆在她上面,成為一個消夏涼亭了。

「哎呀,我的照命星外帶着說不出口來的什麼啊〔7〕!」她接着說,同時用兩手輕輕拍着她那兩個小小的膝蓋,一面精乖地斜着眼往我這兒瞧。「我長得太豐滿了,這是一點也不錯的,史朵夫。我上了這段樓梯以後,喘起氣來,就費勁極了,吸一口氣,就跟汲一桶水一樣。你要是看到我站在樓上的窗戶那兒往外瞧,你就要認為,我是個人物齊整的女人了,是不是?」

〔7〕 直譯。最初是「我的星星」(星為照命星),用表驚嘆;後又開玩笑地以「我的星星和襪帶」(「星與襪帶」本為勳章組成部分)來表示。但襪帶在維多利亞時代,亦如「褲子」之「說不得」,是不能出口的,故此處以「說不出口來的什麼」代之。

「我不論在哪兒看見你,都要認為你是一個人物齊整的女人,」史朵夫回答她說。

「去你的,你這個小叭狗兒。去!」那個小矮子說,同時用她那擦鼻子的手絹衝着史朵夫甩了一下。「別這樣沒大沒小的。我說,喂,我跟你說真箇的吧。我上星期到米塞夫人府里去來着。那真算得起是個美婦人!她簡直地是永遠不顯老!米塞自己也到我等米塞夫人那個屋子裡來啦。他也真稱得起是個美男子!他也永遠不顯老!還有他那個假髮,也永遠不顯老。他戴那個假髮,一直戴了這十年了。他見了我,就一味地巴結奉承起我來,那個勁頭兒真不得開交。到後來我就想,我非按鈴〔8〕不可了。哈!哈!他真是個好玩的倒霉鬼兒,不過他這個人沒正經的。」

〔8〕 在一般情況下,主人按鈴,是召喚僕人,送客出門。此處則意謂把僕人召來,主人當然不能再胡鬧了。

「你都給米塞夫人搞了些什麼名堂啊?」

「我可不能跟你泄這個底,你這個有福氣的娃娃,」她回答他說,同時又往鼻子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把臉抽掐到一塊兒,把兩隻眼睛一眨巴,好像一個聰明得都通了神的小機靈鬼兒一樣。「這你就甭管啦。你想要懂得我都怎麼樣叫她不掉頭髮,都怎麼樣給她染頭髮,都怎麼樣給她修整面容,都怎麼樣叫她長眉毛,是不是?那你等着吧——等到我告訴了你,你就懂得了!你知道不知道我老爺爺叫什麼?」

「不知道,」史朵夫說。

「他叫窪克,我的小哈叭狗兒,」冒齊小姐說。「他前面有一大串窪克;才傳到他這一輩兒的。我就是從他們那兒繼承了胡克的全份家當。」〔9〕

〔9〕 胡克·窪克:為維多利亞時代早期習用的一個驚嘆詞,意為「瞎話!」「胡說!」對於聽到誇大吹噓的話時用之。

冒齊小姐那個眨巴眼的勁頭,除了她自己那份不動聲色、沉得住氣的勁兒以外,我從來沒看見過別的情況能跟它比的。她聽別人說話的時候,或者她說了什麼話,等別人回答她的時候,她老把腦袋狡黠地歪到一邊兒,把眼睛像喜鵲那樣往上翻着,那副樣子真了不起。總而言之,我只顧傻了一樣,驚異不止,坐在那兒,拿眼使勁盯着她,所以我恐怕,我把什麼規矩禮貌,完全忘了。

她這陣兒已經把椅子拉到她身邊,正忙忙叨叨地從袋子裡往外掏一些小瓶子、海綿、梳、刷子、法蘭絨布頭、小燙髮夾子和別的傢伙兒。每掏一回,都把胳膊伸到袋子裡,一直伸到肩頭。這些東西,她都胡亂一塊兒堆在椅子上。她掏着掏着,忽然打住了,對史朵夫說(她這一說,把我鬧得不知所措):

「你這位朋友是誰?」

「考坡菲先生,」史朵夫說。「他想要跟你認識認識。」

「那麼好啦,他就認識認識唄!我剛才看他的神氣,就知道他想要跟我認識了,」冒齊小姐回答說;同時,手裡提着袋子,一跩一跩地走到我跟前,一面走,一面衝着我大笑。「小臉蛋兒跟桃兒似的!」我坐在那兒,她蹺起腳來,用手掐我的臉。「真招人愛!恨不得咬你一口,我就是愛吃桃兒。我敢說,我能跟你認識,非常地高興,考坡菲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