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一章 小愛彌麗 · 5 線上閱讀

「這兒這個活寶貝兒海戶子,你猜怎麼着,」坡勾提先生說,臉上的喜氣,如同正午的太陽那樣,光輝明朗,「他鬧了什麼故故由兒拉哪?你千想不到、萬想不到,他為我們這兒這個小愛彌麗害起單相思來。他到處跟着她的屁股後頭轉,他給她幹這個、干那個,當她的使喚小子,他差一點兒連飯都吃不下,連覺都睡不好啦;鬧到後來,他到底把憋在心裡的心事對我捅明了。你可以看出來,我自個兒當然頂願意能親眼看到我們這兒這個小愛彌麗順順噹噹地成了家,過起日子來;我不管怎麼着,只願意能親眼看到我們這兒這個小愛彌麗嫁給一個忠厚老實人,凡事能給她頂得起來。我不知道我還能有幾年的活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口氣不來就完蛋了;但是我可知道,要是有朝一日,不定什麼時候,我夜裡在這兒的亞摩斯近海上,狂風把我的船刮翻了,我從我頂不住的浪頭上最後瞧見鎮上的亮光,那時候,我只要能想到,岸上那兒有一個人,像鋼鐵一樣地對愛彌麗忠心到底(上帝加福給她),只要那個人活着,就沒有人敢欺負她,那時候,我只要能這麼想,那我就是沉到海底下,心裡也很坦然。」

坡勾提先生說到這兒,帶着一片懇切真誠之心,把右胳膊一擺,好像他對鎮上的亮光最後擺手一樣,於是和漢互相點了一下腦袋(那時他的眼光和漢的眼光一對),又跟剛才一樣,接着說下去:

「他對我把憋在心裡的話說了以後,好啦,我就給他出了個主意,叫他親自把話對愛彌麗表一表。你猜怎麼着,你別看他的個子那麼大,他可比一個小孩子還害臊,他絕不好意思親自對愛彌麗說。這樣一來,我就替他說了。『什麼!他呀!』愛彌麗就說啦。『我多少年就很親密、就很喜歡的他呀。哦,舅舅啊!我可怎麼也配不過他,他那個人太好了!』我聽了她這個話,沒說別的,只吻了她一下,說,『我的親愛的,你把實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很對,你得遂自個兒的心意挑選;你和小鳥一樣,要自個兒遂心才成。』跟着我就對漢把實情說了。我跟他說,『我倒很願意事兒成功,但是那可不成功。故此,我只盼望你們倆還是要跟從前一樣;我這陣兒要跟你說的只是,你要做一個男子漢,待她還是要跟從前一樣。』他一面跟我握手,一面說,『我一定聽你的話,』他說。他果然就聽了我的話——光明正大,真夠個男子漢——這樣一連有兩年的工夫,我們這兒這個家裡,一直和從前一樣。」

坡勾提先生的臉,原先隨着這番不同階段的敘說而出現不同的表情,現在又恢復了最初那種一片凱旋得意的歡樂,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膝上,把另一隻放在史朵夫的膝上(未放以前,先在每隻手上吐了一口唾沫,來表示動作更加勁兒〔13〕),於是把下面這番話,分向我們兩個人說出:

「有一天晚上,我一點也沒提防——其實就是今兒個晚上——小愛彌麗下了班,回到家裡,他也同她一塊兒回到家裡!你們要說啦,那有什麼稀罕的!那算得了什麼。不錯,那沒有什麼稀罕的,因為天黑了以後,他就像個親哥哥那樣照應她,其實不但天黑了以後,就是天還沒黑,就是所有別的時候,他都沒有不照應她的。但是今兒個,這兒這個渾身海水鹹鹵滷的小伙子,可領着她的手,滿臉的笑,大聲對我喊着說,『你瞧這兒!這個人就要給我做小媳婦兒啦!』愛彌麗就一半羞臊,一半大膽,一半笑着,一半哭着,說,『不錯,舅舅,有這個話,要是你不反對,』——要是我不反對!」坡勾提先生想起這一個過節兒來,樂得如登九天,把頭搖晃着說:「我反對!天哪,好像我真幹得出那樣事來似的!『要是你不反對,那我可以說,我的心這陣兒沉靜一些啦,我的主意改變了,我要盡力往好里給他做一個小媳婦兒,因為他是個叫人心疼的好人!』跟着格米治太太,好像看到了一齣好戲一樣,拍起手來。就在那一會兒的工夫里,你們進來了。好啦!這個蓋子可揭開啦!」坡勾提先生說——「你們進來啦。這件事就是剛才這一會兒在這兒發生的,這兒就是要娶她的那個人,一到她學徒滿期的時候,就要娶她。」

〔13〕 勞動人民,將執某物,如鋤、鍬之類,先吐唾沫於手掌,以使手握物時握得更牢。這種活動,成為習慣,故此處欲放手於他人膝上,亦吐唾沫於手上。

坡勾提先生在這陣儘量大樂之中,打了漢一拳,作為親密、慈愛的表示,把漢打得一趔趄,這本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漢覺得他也應該對我們說幾句話才對,於是他就結結巴巴、囁囁嚅嚅地說:

「你頭一回到這兒來的時候,她還沒有你高哪——衛少爺——那時候我就納悶兒,不知道她會長個什麼樣兒——我眼看着她長大了——我的先生——像一朵花兒似的。我能為她把命都豁出去——衛少爺——哦!把命都豁出去,還是頂甘心、頂高興的哪!她對我——我的先生——對我——她對我就是所有我想要的,她對我就是——就是——比我也說不出來的還要多。我——我誠心誠意、真心真意地愛她。所有的人,不管是在陸上的——也不管是在海上的——沒有一個愛起他的情人來——能超過了我這樣愛她,儘管有好多好多的人——能在嘴上說得——比心裡想得更好。」

漢那樣一條健壯的大漢子,叫那樣一個嬌弱細小的人兒把顆心摘去了,他在這股子勁頭下,都哆嗦起來了,這真叫人感動。我認為,坡勾提先生和漢自己,很單純地把心肝都剖開了給我們看,這件事本身是令人感動的。全部的故事無一處不使我感動。我的感情,受了我童年回憶的情景多少影響,我說不上來。我來到這兒,是否還有任何未盡有餘的幻想,說我仍舊還愛小愛彌麗呢,我也說不上來。我只知道,我聽到這番話,滿心歡喜,但是,一開始的時候,卻有一種無法形容、易於觸動的快樂,再稍增添一點,就會變為痛苦。

因為這樣,所以當時,如果要靠我來把大家共有的心弦巧彈妙弄,那我只能手拙指笨。但是當時卻靠史朵夫,而他用的是巧技妙弄,因此在幾分鐘的工夫以內,我們大家就都能怎麼快活就怎麼快活,能怎麼隨便就怎麼隨便了。

「坡勾提先生,」史朵夫說,「你真是一個好到十二分的好人,應該得到你今天晚上這樣的快樂。我現在跟你擊掌為信!漢,我祝你快活如意,老小子。我也跟你擊掌為信!雛菊,把火通一通,讓它着旺啦!坡勾提先生,你要是不能把你那位溫柔嫻靜的外甥女兒叫回來(我把這個畸角兒上的座兒給她讓出來啦),你要是不能把她叫回來,那我就告辭啦。你即便把兩處印度群島上的財富都給我,我也不肯今天晚上叫你爐旁空出任何位子——而且空出這樣一個位子。」

因此坡勾提先生就跑到我住過那個舊屋子裡,去叫小愛彌麗。起初的時候,愛彌麗不肯出來,於是漢親自去叫她。一會兒他就把她帶到爐旁來了,顯得心慌意亂,極為羞羞答答——但是她一會兒就放懷暢意,不再拘束了,因為她看到史朵夫對她說話的時候,那樣溫柔、那樣恭敬,他避免任何使她難為情的言行那樣巧妙,他那樣跟坡勾提先生談大船、小船、潮汐、魚類;他那樣提起我在撒倫學舍看到坡勾提先生那一次;他那樣對於舟船,以及和舟船有關的一切喜歡愛好,他那樣輕鬆愉快、自由隨便、放言高談,一直到他一點一點地使我們都墜入他的魔力之中,跟着大家毫無拘束,隨隨便便,一齊大談而特談起來。

愛彌麗,不錯,那天一整晚上,並沒說多少話;但是她卻看着別人,聽着別人,她臉上變得生動活潑,她整個的人變得使人愛慕迷戀。史朵夫說了一個船隻沉沒的悽慘故事(那是從他跟坡勾提先生的談話引起來的),他把這個故事說得活現,好像他就在他眼前看見全部經過一樣——小愛彌麗的眼睛就一直地盯在他身上,好像她也就在眼前看見全部經過一樣。為的要把這個故事裡的悽慘反襯一下,他就說了一段他自己可樂的經歷,說的時候,那樣歡樂,好像這件經歷對他自己,也和對我們同樣新鮮似的——小愛彌麗就樂得大笑,一直笑到全船都發出和美的迴響;我們大家(包括史朵夫在內)對於這樣一個輕鬆、好玩的故事,也都不能自制,起了共鳴,也大笑起來。他叫坡勾提先生唱,或者說吼,「狂風暴雨猛吹狠打、猛吹狠打、猛吹狠打的時候」〔14〕。史朵夫自己就唱了一個水手歌,唱得那麼動人,那麼甜美,竟使我幾乎覺得在房外淒涼地盤旋、在我們寂靜無嘩的中間嗚咽掠過的風,真在船外傾耳而聽。

〔14〕 蘇格蘭詩人凱白勒(1777—1844)有一首詩歌,頭一行為「你們英國的水兵們」,詠英國海軍之勇武。共四段,每段十行,每段第8行皆為「狂風暴雨猛吹狠打的時候」,每段最末一行皆為「狂風暴雨猛吹狠打」,此處所唱應即此歌。

至于格米治太太,經史朵夫的鼓動,據坡勾提先生說,自從那個舊人兒死了以後,這個永遠為沮喪悽苦所制伏的婦人,從來沒有那天晚上那樣歡勢過。他絲毫不容她有感覺孤苦的餘閒。第二天早晨她說,她頭天晚上一定是叫鬼迷住了。

但是史朵夫卻並沒獨占講壇,使大家淨看他一個人,淨聽他一個人的。小愛彌麗慢慢膽子大了一些了,隔着爐火和我(仍舊有些羞澀),談起我們怎樣在海灘上溜達着撿貝殼和石頭子兒;我就問她,是否還記得我都怎樣對她表示忠誠不渝;於是我們兩個一塊兒又大笑、又臉紅,回憶這種愉快的舊日,現在看起來,那樣模模糊糊,如同隔世:在所有這些時候,史朵夫都是不作一聲,靜靜聽着我們,滿腹心事地看着我們。她這時以及那天整個晚上,都坐在爐旁她那個老角落那個小躺柜上,漢就坐在她身旁我從前坐的那個老地方。她坐在那兒,老往牆那邊靠,老想躲着他。這是由於她自己喜歡逗弄別人那種天性而來的呢,還是由於在我們跟前,謹守閨女的嫻靜安詳呢,我可找不到使我滿意的答案。我只注意到,她那天一整晚上都是那樣。

我記得,我們跟他們告辭的時候,已經快要半夜了。我們曾吃了些餅乾和魚乾,算是晚餐,史朵夫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瓶子來,裡面滿裝着荷蘭酒,我們幾個男人(我現在可以毫無愧色,說我們男人)把這瓶酒都喝光了。我們歡樂快活地互相告別;他們都擠在門口,拿蠟給我們照着,能照多遠就照多遠,那時候,我看到小愛彌麗那兩彎蔚藍澄澈的秋波,從漢身後看着我們離去,我聽到她那柔和的聲音,囑咐我們,叫我們路上要小心。

「真是一個頂引人入迷的嬌小美人兒!」史朵夫說,同時挽着我的胳膊。「呃,他們這個地方稀奇古怪,他們這些人也稀奇古怪。跟他們混一混,真使人覺得有新異之感。」

「咱們的運氣還真好,」我回答他說,「來到這兒真巧極啦,恰好看到他們訂婚的歡樂光景!我從來沒看見過,有人像他們那樣歡樂的。看到這種光景,分享他們這種忠厚老實的歡樂,像咱們剛才那樣,真正可喜!」

「那個男的,配這麼個女的,可未免有些是巧婦伴拙夫,是不是?」史朵夫說。

他剛才對漢自己,對他們所有的人,那樣熱誠親近,這陣兒卻下這種冷酷無情、出人意料的考語,讓我剛一聽,不覺一驚。但是我急忙往他那兒一看,只見他臉上滿面歡樂,我就鬆了一口氣,回答他說:

「啊,史朵夫啊!你儘管拿窮人開玩笑,你儘管和達特小姐打嘴架,你儘管想要用玩笑的態度把你對他們的同情心在我這方面掩蓋起來,但是我可了解你的真心。我看到你都怎麼能十二分地了解這般人,你都怎樣能體貼入微,體會到這些純樸漁人的快樂心情,都怎樣能設身處地體會到像我那個老看媽那種疼我的心;我就知道,這一般人的悲喜憂樂、思想感情,你就沒有一樣不關心的。我因為你這樣,史朵夫,我更加百倍地愛你敬你!」

他站住了腳,看着我的臉對我說:「雛菊,我相信你這個話都是出之肺腑的,你真是個好人。我只希望咱們都是這樣才好!」說完了,跟着就唱起坡勾提先生剛才唱的歌兒來,同時我們步履健俏,走回亞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