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一章 小愛彌麗 · 4 線上閱讀

我把史朵夫要來的話,先跟坡勾提說了,以便她心裡有底;待了不久,他就來了。史朵夫實際只是我個人要好的朋友,而不是她自己親身受惠的恩人;但是我深深相信,她接待他,卻跟她親身受惠的恩人完全一樣;她是不管他是什麼樣兒,都以最大的感激和忠誠來接待他的。不過他的態度那樣從容、精神那樣充暢、性情那樣溫藹、舉止那樣和善、儀容那樣秀美,他的天性那樣善於對他所要討好的人應合順適,那樣善於隨其意之所欲,對人投其所好,深入人心:所有這種種特點在五分鐘的工夫里,就使坡勾提對他完全傾倒。僅僅看他對待我的態度那一端,就能贏得她的忠心;但是,由於這種種情況合而為一,我真心誠意地相信,在他那天晚上離開這所房子以前,她就已經五體投地地崇拜他了。

他待在那兒,和我們一同進正餐——他接受這番邀請的時候,如果我只說他很願意,那他那份欣喜和高興,我連一半兒都沒表達出來。他像陽光,空氣一樣,來到巴奇斯先生的臥室里,仿佛他就是使人神爽身健的清風朗日,使屋裡光明起來,新鮮起來。他不論做什麼,都是不聲不響、無形無跡、不知不覺、毫不費力地就做了。他做一切,都是輕快靈敏,使人無法形容;看來好像只此一事,即已盡之,不必它求;或者說,只盡於此,已到極處,無可增益;而這種輕快松泛等等,都是那樣雍容爾雅,那樣出乎天成,那樣使人可心,直到現在,在我的記憶中,都使我不勝感動,不勝欽佩。

我們在他們那個小小的起坐間裡歡樂嬉笑,那兒那本殉教者的傳記,從我離開那兒以後再沒翻過篇兒,現在又像舊日一樣,攤在桌子上面,我翻着那裡面那些嚇人的插圖,當年看到它們那時候所引起的那番恐懼,現在只還記得,而卻不再當真感到了。坡勾提說到她叫作是我的那個屋子,說那個屋子都拾掇好了,預備我晚上在那兒住,說她希望我能在那兒住;她說的時候,我猶猶疑疑地,還沒等到我往史朵夫那兒看,他就抓住了這件事的全部關鍵。

「咱們待在這個地方的時候,」他說,「你當然得在這兒過夜,我哪,在旅館裡過夜好啦。」

「不過把你帶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我回答他說,「可把你撂開了,那好像不夠朋友吧,史朵夫。」

「咱們把上帝請出來評一評,你說按道理講,你應該在哪兒住!」他說。「『好像』的事跟這個比起來,算得了什麼!」於是這個問題馬上就解決了。

他把他這種種使人歡樂的能事,一直繼續到最後一刻,八點鐘,那也就是我們要往坡勾提先生的船屋那兒去的時候。實在說起來,他這種種能事,都隨着時光的進展而更輝煌地顯露;因為連我當時就確實認為,我現在更毫無疑問確實認為:他決心想要討人喜歡而輕易成功的感覺,引他入勝,使他揣情奪理,更加體貼入微,因此,雖然更加細緻,而更加容易成功,既是這樣,那麼,如果有人跟我說,所有他這一切,都只是一種輝煌的玩意兒,為一時的興奮而作,要使自己高興的心情有所發泄,只為快樂一時而出,並無意識地來顯耀一下自己的優越,只是毫不在意浪費精力的行徑,只為取得於自己毫無價值的東西,不到一分鐘就扔掉了;我說,如果有任何人,那天晚上對我說這樣一類謊話,那我不知道我聽了這番謊話以後,要用什麼態度來接受,才能把我的激憤發泄出來!

也許反倒要用一種更加強烈,想入非非的忠誠、友愛之情(如果那可能更加強烈的話)來接受這番謊話;因為那時我正以一種想入非非的忠誠、友愛之情,傍他同行,穿過一片冬天昏夜的沙灘,往那個老船屋那兒走去。那時候,淒涼的風,在我們身旁像嘆息一樣吹過,它那呻吟嗚咽,比我頭一次邁入坡勾提先生家的門檻那天晚上,更哀婉悲慘。

「這真是一個荒涼的野地,是不是,史朵夫?」

「在昏夜裡看來,很夠淒涼慘澹的,」他說,「大海就猛吼狂號,好像要把咱們飽它的饞吻一樣。那面兒有一點亮光,那就是那條船吧?」

「不錯,那就是那條船,」我說。

「我今兒早晨看到的,也就是那條船,」他回答我說,「我一下就認定了那就是那條船,我想也許是由於本能,就認出來的吧。」

我們走近亮光的時候,不再吱聲兒,只輕輕悄悄地朝着船屋的門走去。我用手去拉門閂,同時低聲對史朵夫說,要他緊跟在我後面,跟着我們進了屋裡。

我們還沒進門的時候,就聽到一片嗡嗡之聲,由屋裡發出,現在我們進門那一會兒,又聽到拍手的聲音;這種拍手的聲音,我卻沒想到,是從平常老抱怨孤單悽苦的格米治太太那兒發出來的。但是在那兒感情出乎尋常地興奮激動的,並不是只有格米治太太一個人。坡勾提先生臉上神采四射、得意洋洋,全身的勁兒都使出來,在那兒大笑,正把兩臂大張,好像正等小愛彌麗投入懷中;漢臉上就又是愛慕、又是狂喜、又帶着一種笨滯的羞澀神氣(這種神氣,表現在他臉上,極為合適),用手握着小愛彌麗的手,好像正要把小愛彌麗介紹給坡勾提先生;小愛彌麗自己羞得滿臉通紅,但是卻和坡勾提先生同樂其樂(這是從她眼神里的喜悅神情可以看出來的),正要從漢的身邊往坡勾提先生的懷裡投,卻因我們這一進門而打住了。我們頭一眼看到他們所有這些人的時候,我們從外面昏暗凜冽的夜色中,一下進到溫暖光明的屋裡那一會兒的時候,他們就正是這樣的光景;格米治太太就站在後面,像個瘋婆娘似的兩手直拍。

我們一進門兒,這幅小小的圖畫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因此我們很可以懷疑一下,說這幅圖畫是否曾經真正有過。我站在那一群驚異失措的人們中間,和坡勾提先生對面而立,把手伸給坡勾提先生,這時只聽漢嚷道:

「衛少爺!衛少爺來啦!」

在一瞬的工夫里,我們大家都互相握起手來,互相問起好來,互相道起高興相會來,都一齊地七嘴八舌說起話來。坡勾提先生見了我們,那樣得意,那樣歡樂,都不知道幹什麼好,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跟我一次又一次地握手又握手,跟我握完了,又一次又一次跟史朵夫握手又握手,跟他握完了,又一次又一次,又跟我握手又握手,然後又把他那粗糙蒙茸的頭髮,抓撓得滿頭亂七八糟。他那樣歡樂得意、狂笑不止,令人看來,真是一樁賞心的樂事。

「哦,你們二位紳士——長成了大漢子的紳士,在我一輩子這麼些晚上,偏偏不早不晚,在今兒個這個晚上,腳踏我們這個賤地,」坡勾提先生說,「真是天上掉下來的事兒,這是我敢說一點不錯的!愛彌麗,我的乖乖,你上這兒來,你上這兒來,我的小金豆兒!這是衛少爺的朋友,我的親愛的!這就是你常常聽說的那位紳士,愛彌麗。他同着衛少爺一塊兒瞧你來啦,你舅舅這一輩子裡,不論這陣兒,也不論後手兒,像今兒個晚上,都得說是頂高興、頂快活的啦。別的日子叫他去他媽的吧,就給今兒個這個晚上叫好兒得啦!」

坡勾提先生把這番話,用異乎尋常的生動活潑、快樂歡欣的勁兒,一口氣說完了,他就樂得魂飛魄揚的樣子,把他那兩隻大手,放在愛彌麗的臉上,一面一隻,捧着愛彌麗的臉吻了不止十二次,然後帶着溫和的得意和痛愛,輕輕把她那臉放在他那寬闊的懷裡用手拍它,好像他那兩隻手是貴夫人的手一樣。然後才放她起來;在她脫身跑到我從前睡覺的那個小屋子裡去的時候,他那樣迥異尋常地滿心喜歡,把他鬧得臉上紅彤彤,嘴裡喘吁吁。

「要是你們這兩位紳士——這陣兒長成大漢子的紳士,這樣的紳士——」坡勾提先生說。

「一點也不錯,他們是這樣兒,他們是長成了大漢子的紳士!」漢喊道。「說得對!他們是這樣兒,衛少爺,我的哥兒們——是長成了大漢子的紳士——他們是長成了大漢子了!」

「要是你們兩位紳士,兩位長成了大漢子的紳士,」坡勾提先生說,「看到我由不得自己、這樣瘋了似地高興起來,那我只好等你們明白了情況,再求你們別見怪。愛彌麗,我的心肝——她知道了我都要嘮叨什麼,故此跑掉了。」他說到這兒,他的快樂又大發了一陣,「勞你的駕,老嫂子,你這會兒去照看照看她,成不成?」

格米治太太點了點頭,進了屋子裡面去了。

「要是說今兒個這個晚上,」坡勾提在爐前我們兩個中間坐下去說,「不是我這一輩子裡頂高興、頂快活的晚上,那我就是個螃蟹,還是個煮熟了的螃蟹——讓我說什麼別的,我就說不上來了。這兒這個小愛彌麗,先生,」說到這兒,低聲對史朵夫說,「——你剛才看見,在這兒臉都紅了的——」

史朵夫只把腦袋一點;但是他這一點腦袋裡,卻表現了那樣滿心喜悅的興趣,卻含有與坡勾提先生那樣同其歡樂的感情,因此坡勾提先生回答他的口氣,就好像是他已經開口說了話一樣。

「一點不錯,」坡勾提先生說。「這就是她的為人,她就是這樣。謝謝你啦,先生。」

漢對我把腦袋點了好幾次,好像表示,這個話也正是他想要說的。

「我們這兒這個小愛彌麗,」坡勾提先生說,「在我們這個家裡那份意思,我認為,就只有一個眼睛明亮的小東西兒才能那樣。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粗人,不過我可相信這個不假。她並不是我親生的;我自己從來沒有過兒女;但是我疼她那個勁兒可到了頭兒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疼她可到了頭兒了,沒法兒再疼了。」

「我十二分地明白,」史朵夫說。

「我知道你明白,先生,」坡勾提先生回答說,「我再謝謝你啦。衛少爺,她從前是什麼樣子,衛少爺還記得;這陣兒是什麼樣子,你可以憑你自己的眼光說好壞;但是不論是衛少爺,也不論是你自己,都完完全全不知道,她在我疼她這個心裡,從前是什麼樣兒,這陣兒是什麼樣兒,後手是什麼樣兒。我是個粗人,先生,」坡勾提先生說,「我就跟海刺蝟一樣地粗。但是,也許沒有人,我想,能知道小愛彌麗在我心裡是什麼樣兒,除非她是個女人。這個話我還就是跟你們二位說,」他說到這兒,把聲音放低了,「那個女人可不叫格米治太太,儘管她有數不過來的好處。」

坡勾提先生又用兩隻手把頭髮抓了個亂七八糟,給他下一步要說的話作準備,跟着把兩隻手放在兩個膝蓋上,接着說:

「有那麼一個人,跟我們這個愛彌麗熟,從她爸爸在海里淹死那一天就跟她熟,一直就老不斷地見她的面兒;從她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一直到她長成了個小妞兒,一直到她長成了個大姑娘,都跟她熟。這個人,你看他的樣子可沒有什麼看頭兒;他沒有什麼可看的,」坡勾提先生說,「身量兒跟我差不多——粗人一個——渾身叫風吹浪打得腥不拉唧的——滿身叫海水濺得鹹鹵滷的——但是,歸里包堆地說起來,可是個忠厚老實人——心眼兒長得周正。」

我認為,我從來沒看見過,漢那個嘴,有像他現在坐在那兒衝着我們咧得那麼大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