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一章 小愛彌麗 · 1 線上閱讀

史朵夫宅里有一個男僕,據我的了解,通常總是伺候史朵夫的,史朵夫上大學的時候,就投靠在他名下。這個男僕,在外貌方面,就是體面的樣板。我相信,在像他這樣身份的人中間,從來就沒有過看起來像他那樣體面的。他沉默寡言,腳步輕悄,舉止安詳,一味畢恭畢敬,善於察顏觀色,用他的時候,他老在眼面前兒,不用他的時候,他從不礙手礙腳。但是他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他那份體面。他臉上並不是凡事隨和的樣子,他的脖子有些直挺挺的,他頭上相當的熨帖、光滑,兩邊留着短髮,緊箍在鬢角上,說話輕聲柔氣的,有一種很特別的習慣,就是,把S這個音,澌澌地發得特別清楚,因此給人一種印象,覺得他用這個音的時候,比任何別的人都多。不過他不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都能使它變為體面。假使他的鼻子是倒着長的,他能使那個倒着長的鼻子也變得體面起來。他把他的周身,都用體面的氣氛包圍;他活動的時候,一團體面也永不離身,跟着他活動。擔心他會做任何錯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他那樣無一處不體面,沒有人會想到叫他穿上號衣,因為他那份體面,絕不容人拿他當下人看待。非要讓他做什麼有失身分的活兒不可,就等於對一個頂體面的人,不顧他的感情,胡亂加以侮辱一樣。我曾注意而看到,這個人家的女僕,都出於本能深深感覺到這一點,因此,遇到有這種活兒,都是她們自己來做,而且她們做這種活兒,一般還都是他在食器貯存室的爐旁坐着看報的時候。

我從來沒見過有像他那樣守口如瓶的人。但是他有了這種品性,也和他有了其他的品性一樣,只使他顯得更加體面。連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兒叫什麼這件事,也都好像作成了他那份體面的一部分。人人都知道他姓利提摩,而這個姓卻絲毫無可非議之處。有的人也許因為姓皮特曾犯過絞罪而喪命,又有的人也許因為姓托姆曾犯過流刑而遠竄,但是利提摩這個姓,卻十二分地體面。

我在這個人面前,只覺得特別年輕,我想,這也許是因為體面一事,依理而論,有一種應受尊敬的性質而起。至於他有多大年紀,我是猜不出來的。這一點,也由於同樣的原因,給他增長了身價,因為,從他舉止安詳那種體面神氣上看,你說他五十也可,說他三十也成。

早晨的時候,我還沒起來,利提摩就到我屋裡來了,給我送那種令人難堪的刮臉水,同時把我的衣服給我擺出來〔1〕。我把床帷拉開,從床上往外看去,我看到他那份沉靜平穩的體面派頭,像沉靜平穩的氣溫一樣,舉止作息,一點不受一月里那種東風〔2〕的影響,連噓翕呼吸都絲毫不含冰霜的凜冽,他就帶着這種體面派頭,把我的鞋,像跳舞起步那樣,左右平排分放,同時像放一個嬰兒那樣,放我的上衣,用嘴吹上衣上的微塵。

〔1〕 把衣服擺出來:英美習慣,到親友家作客,在提箱裡帶幾套衣服,到親友家,僕人把提箱拿到客人所住的寢室,放在五斗櫥里,每天早晨由僕人拿出擺好,供客人選擇所要穿的。

〔2〕 英國的東風,像中國的西北風,寒冷凜冽。

我對他說了一聲早安,同時問他幾點鐘。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我從未見過那樣體面的獵人懷表〔3〕來,用大拇指逼着表殼,免得表殼的彈簧開得太大,好像向一個會說讖言的牡蠣討讖言一樣〔4〕,往裡看着表面,看完了把表殼合上,對我說,「回您話,八點半鐘。」

〔3〕 獵人懷表:懷表之有外殼者,其殼有彈簧司開關,所以保護玻璃錶蒙子。最初為獵人所用,故名。

〔4〕 讖言為古希臘於神廟中所求,以卜未來吉凶。牡蠣殼閉得很緊,求讖言卜吉凶,求者當然注意聽,而向閉得很緊、不易開開的牡蠣求讖,則注意之情當更加甚。

「史朵夫先生很想知道,您夜裡睡得好不好,先生。」

「謝謝你,」我說,「睡得好極了。史朵夫先生也睡得很好吧?」

「謝謝您,先生,史朵夫先生睡得還算好。」這是這個人所有的另一種特點。說話絕不用「最怎麼」、「頂怎麼」的字樣。永遠是冷靜、平穩地執其中而用之。

「還有什麼您賞臉要小的做的沒有,先生?我們宅里九點半鐘開早飯,九點鐘響預備鈴。」

「沒有什麼啦,謝謝你。」

「我謝謝您才對哪,先生,」他說了這句話以後,從我床前走過,那時候他把腦袋輕輕一低,算是對他剛才校正我那句話表示歉意,跟着走了出去,關門的時候,那樣輕巧仔細,好像我剛剛身入甜美的睡鄉,而這種身入睡鄉是我生死所關一樣。

我們兩個,每天早晨,都要一字不差地把這一套話說一遍,從來沒多過一個字,也從來沒少過一個字。但是,儘管我經過一夜,從故我中有所提高,儘管史朵夫和我同游同息,史朵夫老太太對我推心置腹,達特小姐對我談論究問,都使我向成熟之年邁進了,而在這位最體面的人面前,我卻「又成了一個孩子」,像我們那些詩歌小名家所吟詠的〔5〕那樣。

〔5〕 這兒「詩人」原文是多數,應為當時一般無甚名氣的詩人們所常說的。這樣詩人的詩,當然不會流傳後世,所以此處究指何人,無從考證。

他替我們備馬;史朵夫既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就教我騎馬的技術;他給我們備劍,史朵夫就教我擊劍的技巧;他給我們預備護手套,我於是就在同一老師的教導下,開始在斗拳方面有了進步。史朵夫看到我對這些技藝全不在行,那我絲毫都不在乎,但是在這位體面的利提摩面前,我這些方面露怯出醜,卻永遠是我覺得受不了的。我沒有道理相信利提摩自己懂得這些技藝;他從來連他那體面的眼毛都沒顫動一下,可以使我認為他在這些方面也有所體會。然而不論多會,我們練這類玩意兒的時候,只要他在跟前,我就覺得我是一切活人中間再沒有那樣稚嫩、那樣不老練的了。

我對於這個人特別不憚其煩地敘述,一來因為他那時候對我發生了特別的影響,二來因為後來發生的事兒。

這一個星期過得非常令人可心愜意。對於我這樣一個如在雲端過日子的人,這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本是可以想象得出來的。但是在這一個很快就過去了的星期里,我卻有許多機會對史朵夫了解得更多,在一千個方面對他愛慕更甚,因此,在這一個星期結束的時候,我只覺得,我和他相處,好像不止一個星期,好像比一個星期多得多。他把我胡打海摔地當一件玩具那樣看待,這種看待對於我,比他所能採取的任何別的行動都更可心。這種看待使我想起我們舊日的交情來;這種看待好像是舊日的交情自然必有的結果;這種看待表示他還是跟從前一樣,並無改變;我把我的所能拿來跟他的所能作比較,我當然要發生不足之感,我把我仗着友誼沾他的光和他沾我的光用同樣尺度來衡量,我當然要產生忸怩之情;他這種看待化除了我那種不足之感,減少了我那種忸怩之情。比一切都更重要的是:這種看待,是他對任何別人所沒有的一種親昵、誠摯、不拘形跡的態度。他在學校的時候,既然對待我跟對待任何別的同學不一樣,我快活地相信,他現在出了學校在人世中對待我,也跟他對待他任何別的朋友不一樣。我相信,我在他心裡,比他任何別的朋友都更貼近,我自己這顆心,也由於對他愛慕而感動。

他決定跟我一塊到鄉下去走一趟,我們動身到那兒去的日子來到了。起初的時候,他還猶豫過,不知道是不是把利提摩也帶去,後來才決定把他留在家裡。這位體面的人,永遠是隨遇而安,所以就把我們的提箱,往那輛要把我們送到倫敦去的小馬車上拴,拴的時候,那樣仔細,那樣力求牢固,好像提箱要受多少輩子的顛簸折騰那樣。他接我給他那點並不太多的賞錢,態度十分沉靜。

我們跟史朵夫老太太和達特小姐告別的時候,在我這方面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在那位慈母方面,表現了許多溫藹之情。我最後看到的是利提摩那雙絲毫不受騷動的眼睛,我只覺得,他那雙眼睛裡滿含着一種神氣,說他心裡深深相信,我實在非常的年輕。

在這樣吉祥順利的情況下,重回舊日熟游的地方,我都有什麼感覺呢,我不打算描寫。我們是坐驛車到那兒去的。我記得,即便對於亞摩斯的名聲我都非常愛護,所以,在我們坐着車穿過它那昏暗的街道要往客店去的時候,我聽到史朵夫說,這個地方,據他所了解到的看來,是一個奇特好玩、偏僻、窵遠的窩窩洞兒,我都覺得大為歡喜。我們一到客店就上床就寢(我們從我有過交道、叫作海豚的房間門外過,我看到那兒有一雙泥污黏濡的皮鞋和裹腿〔6〕),我們第二天早餐吃得很晚。史朵夫既是滿懷高興,所以在我還沒起床的時候,就已經在海灘上到處溜達了,而且,據他說,就已經和那地方上的漁人,有半數認識了。不但如此,他還老遠看見一個房子,他認為毫無疑問,那就是坡勾提先生那個房子,房上的煙囪還冒着煙。他還告訴我,說他當真曾經想要去到那兒,開門進去,對他們賭咒發誓,說他就是我,長得他們都不認識了。

〔6〕 英美習慣,客人住在旅館裡,夜間就寢前,把靴、鞋等換下,放在房間門外,旅館僕役,擦淨上油,第二天早晨再穿。狄更斯對於放在房間外的髒靴、鞋,似乎非常感到好玩兒。他給友人一封信里,說到他游美時,住於旅館,夜間歡迎他的人,在房間外給他唱夜曲,他非常感動。但在感動時,「忽然一種念頭起於心中,使我大笑難禁,因此只好以被毯蒙首。我對凱特(他太太)說,『天哪,門外我那雙靴子,看着有多極情盡致地可笑,有多極情盡致地庸俗啊!』我一生之中,從來沒有像那一次那樣,讓靴子引得起那樣荒謬可笑的感覺。」同時,他有時把他突然想到的事物,插到與前後上下文都無關係的中間。他在《游美札記》里,寫到在蠣黃食堂里吃蠣黃,突然插了一句說,「也並非為的你,希臘文教授啊!」是他突然想起那位教授來而寫入該文中,和這兒正是一類情況。

「你都打算什麼時候把我介紹給他們哪,雛菊?」他說。「我可是完全聽你的。你說怎麼辦就怎麼好了。」

「呃,我早就想過了,我認為今天晚上最合適,史朵夫,因為那時候,他們都要回到家裡,圍爐而坐。我願意讓你看一看,他們那兒有多嚴密舒適。那真是一個稀奇好玩的地方。」

「就依着你!」史朵夫說。「今兒晚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