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章 史朵夫宅里 · 1 線上閱讀

早晨八點鐘,旅館的房間女茶房敲我的門,告訴我,說我刮臉用的熱水就在外面,那時候,我因為我無緣可以使用這樁東西,心裡非常難過〔1〕,躺在床上,臉都紅了。我還疑心,她告訴我那句話的時候,一定還發笑來着,這種想法,在我梳洗穿戴的時候,一直使我心裡煩亂;並且,我要下樓去吃早飯,在樓梯上從她身旁過的時候,我都意識到,我是溜溜湫湫、鬼鬼祟祟的神氣。我本想要看着再老成成熟一些,但是卻又做不到,我對於這一點太敏感了,因此,有一會兒的工夫,在這樣不光彩的境況下,我一丁點勇氣都沒有了,不好意思從她身邊走過,而只聽着她拿着掃帚在樓梯上活動,只站在樓梯上從窗戶往外看,看到外面查理王騎在馬上的雕像〔2〕圍在無數亂糟糟的雇腳馬車中間,隱在一片蒙蒙的細雨和深黃色的濃霧裡,看着一點也不威武,一點也沒有王者的氣象。我在那兒看,一直看到茶房來催請我,說那位紳士已經在下面等着我了。

〔1〕 比較狄更斯《博茲特寫集》里《阿斯雷》:「一個14歲的孩子,手拿細手杖,留着連鬢鬍子,不願意人家在公共場所高聲叫他的名字,一味用手摸連鬢鬍子所應在的地方。」

〔2〕 查理王雕像:占愛德華第一所樹愛琳娜王后十字架舊址,立於1675年。齊令十字架廣場為馬車總匯處和主要中心,車馬喧闐、人物雜沓。

我下去一看,只見史朵夫並沒在咖啡室等我,而是在一個舒適安靜的單間雅座里,那兒掛着紅窗簾子,鋪着土耳其地毯,爐火燒得明晃晃的,熱氣騰騰的精美早飯擺在桌布潔白的飯桌上;在條案上面有一面小圓鏡子,具體而微地把屋子、壁爐、早飯、史朵夫,以及種種一切,都活躍歡騰地映了出來。一開始的時候,我還有些羞澀,因為史朵夫跟我比起來,他舉止那樣從容大方,儀容那樣秀美雅致,一切一切(連年齡都包括在內),都比我高超俊逸;但是他對我的照顧,那樣無拘無束,因此不到一會兒,我的拘謹束縛,就都消失不見了,我也覺得哂然自得起來。因為有他在那兒,金十字起了那麼大變化,使我欣羨讚美,無以復加。昨天我那樣無聊、孤單,而今天早晨就享到這樣舒服、受到這樣款待,這兩種情況真是無從比起。至於茶房昨天對我那種自來熟的態度,一下去得無影無蹤,好像是從來就沒有過那回事一樣。我可以打比喻說,他伺候我們的時候,是身穿粗麻布衣、頭頂殘灰燼〔3〕的。

〔3〕 身穿粗麻布衣、頭上撒灰,表示哀悼或懺悔。屢見《聖經》。

「現在,考坡菲,」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史朵夫說,「我很想知道知道,你現在都正做着什麼,正要往哪兒去,以及其他一切一切的情況。我把你看作好像是我的體己家當一樣。」

我一聽他對我還是這樣關心,就歡情洋溢,把我姨婆怎樣叫我出來作一次短途旅行,我打算往哪兒去,都告訴了他。

「你既然並不着忙,那麼,」史朵夫說,「你同我一塊兒,到亥蓋特〔4〕我們家去一趟,在那兒待上一兩天好啦。你見了我母親,一定會喜歡,她見了你,也一定會喜歡,她對她這個兒子,看來有些得意,說起有些絮叨,不過在那一點上,你可以不必跟她計較。」

〔4〕 亥蓋特,為倫敦北部郊區,位於一小山上。狄更斯的父母以及他一個夭折的女嬰,都埋葬在亥蓋特的公墓里。

「你既然好心好意,說你敢保我們准能彼此互相喜歡,那我也希望我能敢保彼此准能互相喜歡,」我微笑着說。

「哦!」史朵夫說,「無論誰,只要是對我好的,就都有權利要求她對他好,這種要求她還是沒有不答應的。」

「那麼一說,那我就準保無疑能夠得到她的眷寵了,」我說。

「正是!」史朵夫說。「跟我來,把這句話證實一下好啦。咱們先在城裡把那些值得看的光景看一兩個鐘頭,帶着你這樣一個鮮嫩的小朋友去看一看這些光景,還是很有意義的,考坡菲——看完了,再坐四輪馬車出城到亥蓋特。」

我在當時,幾乎不能相信,我這並不是正在夢中,一下醒來,也許仍舊住在四十四號吧,仍舊孤孤單單地坐在咖啡室的座兒上,仍舊是那個自來熟的茶房吧。我先寫了一封信給我姨婆,報告她我怎樣運氣好,碰到我舊日愛慕的老同學,我怎樣接受了他的邀請,寫完了,我們就一塊兒坐着雇腳四輪馬車出去,看了一幅《倫敦全景圖》〔5〕和別的光景,在博物館〔6〕里轉了一下。在那兒,我不能不注意到,史朵夫對於無數項目所有的知識多麼豐富,而他卻好像對於他這些知識看得如同無物。

〔5〕 《倫敦全景圖》:1824年,霍納在倫敦攝政公園東南角上,蓋了一座遊藝場,場內有一副他自繪的《倫敦全景圖》,景為由聖保羅大教堂屋頂上所見,包括四萬六千方英尺的地區在內。此景從1829年展出到1854年。1855年起,遊藝場停辦,1875年建築拆毀。在這個全景展覽期間,有時也有另外的全景圖展覽。故原文說看了「一幅全景圖」。

〔6〕 博物館:在倫敦布魯姆茲菲爾德區西南角,成立於1754年。

「你在大學裡,史朵夫,要取得很高的學位吧,」我說,「如果這陣兒還沒早已取得,將來一定要取得的;他們有你這樣一個學員,一定要滿有情理地引以為榮。」

「我取得學位!」史朵夫喊着說。「我才不干哪!我的親愛的雛菊——我管你叫雛菊,你不反對吧?」

「一點也不!」我說。

「這才是好人啦!我的親愛的雛菊,」史朵夫說,一面大笑。「我絕對沒有想要在那方面、或者打算在那方面出風頭的意思。只為了滿足我自己,我已經做得夠數兒了。像我現在這樣,我感覺到,我這個遲鈍勁兒,已經夠我對付的了。」

「但是名譽——」我正開始說。

「你這個富於想象的雛菊!」史朵夫說,說的時候,笑得比先前更厲害。「我為什麼為了要讓一群呆頭呆腦的傢伙能夠瞠目而視,舉手而喜,而自找麻煩哪?讓他們對別的人瞠目而視,舉手而喜吧。別的人有愛那個調調兒的,讓他們去博得聲譽吧!」

原來我把話說得大錯而特錯,覺得很不好意思,因此非常想把話題換一換。幸而這並不是什麼難事,因為史朵夫這個人,很有他的獨到之處,能毫不在乎、非常隨便,就從一個話題轉到另一個話題。

我們遊覽完了,跟着吃午點。夜長晝短的冬日過得很快,驛車載着我們,在亥蓋特小山頂上一所古老磚房前面停下來,已然暮色蒼茫了。一位快上年紀的老太太,雖然還遠未衰老高邁,舉止倨傲,面目秀美,我們下車的時候,在門道那兒迎接我們。她一面叫史朵夫我的最親愛的捷姆斯,一面把他抱在懷裡。史朵夫把我介紹給這位老太太,說這就是他母親,她就威儀儼然地表示歡迎。

這所房子式樣古老,氣象幽雅,處處寂然無聲,樣樣井然有序。從我住的那個屋子的窗戶那兒,我看到倫敦全城,在遠處朦朧出現,像一大片煙霧,煙霧之中偶爾稀稀疏疏有幾點亮光閃爍明滅。我只趁着換衣服預備吃正餐那一會兒的工夫,看了一眼屋裡沉重堅實的家具,鑲着鏡框的刺繡〔7〕(我想,那一定是史朵夫的母親還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繡的),還有粉筆畫畫的女士像,頭髮上撒着香粉,身上穿着細腰緊身,因為剛生的火,劈柴畢剝、火光閃爍,照得這些畫像在牆上挪移活動似的。我剛換完了衣服,僕人就請我下去用正餐。

〔7〕 刺繡:指一種女孩子扎的繡活,表示她的刺繡本領,除了繡圖案外,往往還繡幾行表示感情的詩句,掛在牆上,作為裝飾。

飯廳里還有一位女士,身材細矮,皮膚深色,看起來並不令人可心。但是形貌上卻另有一種可以算得是好看的地方,引起我的注意;這個注意,也許是由於我看到她完全是出乎意料,也許是由於她恰好坐在我的對面兒,再不就也許是由於她這個人真正有不同尋常的地方。她的頭髮漆黑,雙目也漆黑而透出急有所欲的神氣,身材瘦削、嘴唇上有一塊疤痕。那是一塊老疤痕——我應該說是一道縫子——因為原來的傷並沒使傷痕的顏色變得和四外不同,而且原傷多年以前早就長好了。這塊傷痕當初一定是從嘴上一直延續到下巴的,現在隔着飯桌看來,幾乎不顯,只有上嘴唇的上面和上嘴唇本身,能看出來還有痕跡,因為嘴唇讓那個傷給弄得變了形狀了。我自己心裡暗中認定,她有三十歲左右,一心只想能夠結婚才好。她有一點陳舊失修的樣子——像一所房子,長久出租而租不出去——但是同時,像我說過的那樣,有一種看起來可以算得好看的地方。她所以那樣瘦,好像是由於她心裡有一種消耗她的烈火而起,這種烈火,從她那瞘 着的雙目里得到發泄的出路。

史朵夫給我介紹的時候,說這位女士是達特小姐,但是史朵夫本人和他母親都叫她蘿莎。我看到,她就住在史朵夫家裡,多年來是史朵夫老太太的伴侶。我只覺得,她想說什麼話,從來沒有直截了當就說出來的時候,而是委曲婉轉地先提一個頭兒,她從她這種說話的習慣中得到非常大的好處。舉例來說吧:要是史朵夫太太,諧多於莊地說,她恐怕她兒子在大學裡過的是一种放盪不羈的生活吧,達特小姐就插嘴說:

「哦,是嗎?我多麼無知,你是知道的,我這只是想要增多點知識,我才發問。這種生活,難道不是向來如此嗎?我認為,那一類生活,各方面的人都認為是——呃?」

「那是一種對於得鄭重其事才做得來的職業而給的教育,要是你的意思是那樣的話,蘿莎,」史朵夫太太用一種冷淡的態度說。

「哦!不錯!那是一點也不錯的,」達特小姐回答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啦,不是那樣嗎?——要是我錯了,我希望能得到糾正——真箇的不是那樣麼?」

「什麼真箇的?」史朵夫太太說。

「哦!你的意思是說不是那樣啊!」達特小姐回答說。「呃,我聽到這個話高興極了!現在,我知道該怎麼辦了!這就是發問的好處。我永遠也不會讓別人再在我面前談到有關那種生活的時候,說什麼浪費、放蕩一類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