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一部 芳汀 第七卷 尚馬蒂厄案件 · 二 線上閱讀

斯科弗萊爾師傅的洞察力

他從市政廳來到城市另一頭一個佛蘭德爾人家中。這是斯科弗拉埃師傅,法文變成斯科弗萊爾,他出租馬,「馬車也隨意租用」。

要去斯科弗萊爾那裡,最短的路是走一條行人稀少的街道,本堂神父和馬德蘭先生都住在這條街上。據說本堂神父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為人排憂解難。正當馬德蘭先生來到神父的住宅門前時,路上只有一個行人,這個行人注意到,市長先生走過本堂神父的住宅以後,停住了腳步,一動不動,然後又走回來,來到本堂神父的門前,那是獨扇的大門,有一個鐵門錘。他猛地抓住門錘,提了起來,又停住了,仿佛在思索,過了幾秒鐘,非但沒有重重地敲門,反而輕輕地放下,又繼續趕路,比原來更匆忙。

馬德蘭先生到了斯科弗萊爾師傅那裡,他正忙於修鞍具。

「斯科弗萊爾師傅,」他問,「您有一匹好馬嗎?」

「市長先生,」佛蘭德爾人說,「我的馬都是好馬。您說的好馬指的什麼?」

「我指的是一天能跑二十法里的馬。」

「見鬼!」佛蘭德爾人說,「二十法里!」

「是的。」

「拉着帶篷的雙輪輕便馬車?」

「是的。」

「跑到了能歇多長時間?」

「必要的話,第二天還要再出發。」

「再跑同樣長的路程?」

「是的。」

「見鬼!見鬼!是二十法里嗎?」

馬德蘭先生從口袋裡掏出用鉛筆寫上數字的那張紙。他遞給佛蘭德爾人看,上面寫着5,6,81/2。

「您看,」他說。「總共十九點五,相當於二十法里吧。」

「市長先生,」佛蘭德爾人又說,「您的事我攬下了。我的小白馬,您大概見過它經過。這是下布洛內的小種牲口,性情暴烈。起先想把它訓練成坐騎。唉!它尥蹶子,把騎上去的人都摔到地下。大家認為它難駕馭,不知道拿它派什麼用場。我買下來,套在車上。先生,它願意這樣;它像姑娘一樣溫順,跑起來像風一樣。啊!不該騎在它的背上,它不願意當坐騎。物各有志嘛。拉車,可以;馱人,不行;應該相信它這樣想。」

「那麼它跑得下來了?」

「您那二十法裡,一路碎步小跑,不到八個鐘頭。不過有幾個條件。」

「說吧。」

「第一,跑完一半路程,您讓它歇一個鐘頭;它吃草料,這時,別讓客棧夥計偷它的燕麥;因為我注意到,在客棧里,燕麥往往是給馬廄夥計,而不是給馬吃掉的。」

「會有人守在那裡的。」

「第二……馬車是給市長先生乘坐的嗎?」

「是的。」

「市長先生會駕車嗎?」

「會的。」

「那麼,市長先生獨自旅行,不帶行李,免得加重馬的負擔。」

「一言為定。」

「不過,市長先生沒有陪同,只好勞神親自監看燕麥了。」

「錯不了。」

「我每天要收費三十法郎。休息天照付。不能少一分一毫。牲口的飼料要由市長先生承擔。」

馬德蘭先生從錢包里拿出三個拿破崙金幣,放在桌上。

「預付兩天的。」

「第四,跑這麼長的路,帶篷馬車也太重了,會累着馬的。市長先生可得同意坐上我的小型輕便馬車旅行。」

「我同意。」

「車是輕便了,但是暴露在外。」

「我無所謂。」

「市長先生考慮過眼下是冬天嗎?……」

馬德蘭先生沒有回答。佛蘭德爾人又說:

「考慮過天氣很冷嗎?」

馬德蘭先生保持沉默。斯科弗萊爾師傅繼續說:

「考慮過可能下雨嗎?」

馬德蘭先生抬起頭來說:

「明天凌晨四點半,車和馬要停在我的門前。」

「說定了,市長先生,」斯科弗萊爾回答。(然後,他用食指指甲刮去木桌上的一個污點,以佛蘭德爾人善於遮掩精明的不在意的神情又說:)「現在我才想到!市長先生還沒有告訴我要到哪兒去。市長先生要上哪兒呀?」

談話開始,他可能沒想別的事,但他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敢提出這個問題。

「您的馬前腿有勁嗎?」馬德蘭先生問道。

「有勁,市長先生。下坡時您勒緊一點。一路上下坡路多嗎?」

「別忘了凌晨四點半在我的門口等候,要非常準時,」馬德蘭先生回答。

然後他走了。

佛蘭德爾人「傻愣着」,就像過後他自己所說的那樣。

市長先生走了之後兩三分鐘,門又打開了:這是市長先生。

他的神態依舊無動於衷和憂心忡忡。

「斯科弗萊爾先生,」他說,「您要租給我的那匹馬和那輛車,連馬帶車,您估計要多少錢?」

「連馬帶車,市長先生,」佛蘭德爾人哈哈大笑地說。

「是啊。說呀!」

「市長先生想向我買下來嗎?」

「不,不過要防萬一,我想給您擔保金。我回來後,您再把款子還給我。連馬帶車您估計要多少錢?」

「五百法郎,市長先生。」

「如數奉上。」

馬德蘭先生把一張鈔票放在桌上,然後出去了,這次不再回來。

斯科弗萊爾師傅非常後悔,沒有說一千法郎。其實,連馬帶車統共只值五個埃居。

佛蘭德爾人把妻子叫來,把事情告訴她。市長先生會到什麼鬼地方去呢?他們商量起來。「他到巴黎去,」妻子說。——「我不相信,」丈夫說。「馬德蘭先生把寫着數字的字條放在壁爐上了。」佛蘭德爾人拿起這張紙,研究起來。「五,六,八又二分之一?大概是表示驛站。」他向妻子轉過身來。「我有數了。」——「怎麼樣?」——「從這裡到埃斯丹有五法裡,從埃斯丹到聖波爾有六法裡,從聖波爾到阿拉斯有八法里半。他到阿拉斯。」

馬德蘭先生回到家裡。

他從斯科弗萊爾師傅那裡回來,走的是最遠的路線,仿佛本堂神父的大門對他有一種誘惑,他想迴避。他上樓到他房間,關上了門,這再簡單不過,因為他想早點睡覺。但廠里的看門女人也是馬德蘭先生的惟一女僕,她觀察到燈光在八點半熄滅,她告訴了回來的出納,還說:

「市長先生生病了嗎?我覺得他的神態有點古怪。」

這個出納所住的房間恰好在馬德蘭先生的臥室下面。他根本沒有留意看門女人的話,躺下睡着了。將近午夜,他突然醒了過來;他在睡眠中聽到頭頂上有響聲。他諦聽着。這是踱步的聲音,好像上面房間的人在走路。他更仔細地傾聽,聽出是馬德蘭先生的腳步聲。他覺得很奇怪;通常,馬德蘭先生的房間裡直到他起床前不發出任何聲音。過了一會兒,出納聽到好像有隻大櫃打開了,又關上。然後,在搬動家具,寂靜了一會兒,腳步聲重新響起。出納翻身坐了起來,完全醒了,睜眼看去,透過玻璃窗,看到對面牆上有一扇窗亮燈的紅色反光。根據光線的方向,這只能是馬德蘭先生房間的窗戶射出來的。反光在顫動,好像是火光,而不是燈光。沒有窗格的影子,這窗子是敞開的。天氣很冷,打開窗戶真是怪事。出納又睡着了。一兩個鐘頭以後,他又醒了過來。同樣的腳步聲,緩慢而均勻,始終在他頭頂上來來去去。

反光總是映在牆上,可是現在變得黯淡和穩定了,像是燈光或燭光。窗戶一直開着。

馬德蘭先生的房間裡發生的事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