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九章 冷眼旁觀 · 4 線上閱讀

「你是不是?」維廉說。

「我是不是啥?」他身後那位紳士說。

「成批成批地養薩福克盆齊馬?」

「我得說是,」那位紳士說。「凡是馬,不管啥馬,咱就沒有不養的;凡是狗,不管啥狗,咱也沒有不養的。有的人就是喜愛馬和狗。對咱說來,馬和狗就和穿衣吃飯一樣,就是咱的家、咱的老婆、咱的孩子——就是咱的讀、寫、算——就是咱的鼻煙兒、咱的煙袋、咱的睡眠。」

「那樣一個人,你眼看着他坐在車廂後面,合適不合適?」維廉一面理着韁繩,一面跟我咬着耳朵說。

我聽他這個話,了解為他這是表示希望我把座位讓給那個紳士,因此我就紅着臉,自動地說我情願讓給他。

「好啦,要是你不在乎,先生,」維廉說,「我認為,那樣更合理。」

我永遠認為,這是我一生之中頭一次遭到的失敗。原先我到驛車辦事處去定座兒的時候,我在我的名字旁邊,特別註明「車廂座位」的字樣,還給了那個管賬的先生半克朗。我穿上特別的大衣和披肩,坐到車上,一心無二,想要別辱沒了這個顯著的高位。我坐在那上面,一路神氣活現地很顯擺了一氣,自以為給這輛車增加了不小的榮譽。而現在呢,頭一站還沒走完,我卻讓另一個人給擠到後面去了,而那個人,還是斜眼兒,又衣帽不整,沒有半點長處,只滿身聞着一股雇腳馬馬棚的氣味;同時,還有一種本領,能在馬一路小步快跑的中間,從我身上爬過,好像他不是個人,而更像個蒼蠅一樣。

我一生之中,在並不重要的場合中,往往為自餒所困,其實在那種時候,頂好不必自餒;現在在出了坎特伯雷的路上,發生了前面說的那件小事,毫無疑問,這種自餒並沒因而停止增長。我想用說話粗橫的辦法掩飾自餒,但是沒有用處。我在剩下的路上,全路都用丹田之氣說話,但是我仍舊覺得,我這個人完全形銷跡息,並且令人可怕地年輕齒稚。

儘管如此,在四匹大馬身後高坐,受過良好教育,穿戴得整整齊齊,口袋裡裝着滿滿的錢,往外看着我曾經在足繭身疲的旅途中臥地而眠的地方,仍舊是異乎尋常、令人起興的。我從車上往下看着我們交臂而過的那些無業遊民,看到他們那種令人難忘的臉仰起來看我們,我就覺得,好像那個補鍋匠那隻熏黑了的手又抓住了我的襯衫胸部一樣。我們的車咯噠咯噠地從齊特姆窄狹的街道走過,我在路上瞥見了買我的夾克那個老怪物住的那個小胡同,那時候,我急切切地伸着脖子,想找一找我等着拿我的錢,從有太陽坐到有陰涼的地方。後來我們到底走到離倫敦只有一站的路了,從那個毫不含糊的撒倫學舍——從那個克里克先生抖擻威風,胡抽亂打的撒倫學舍旁邊走過去了,那時候,我真想要盡我所有來取得合法的權利,能夠下車打他抽他一頓,像開籠放小麻雀一樣,把所有的學童都釋放了。

我們來到查令十字架〔4〕的「金十字」旅館〔5〕,那時候是一個都發了霉的地方,坐落在人煙稠密的一塊地區。一個茶房把我帶到咖啡室;一個房間女茶房把我帶到一個小小的寢室,那兒聞着和一個雇腳馬車的氣味一樣,悶得和一個大姓的拱形墓穴一般。我仍舊很痛苦地感覺到自己年紀太輕,不能使人對我望而生畏;不論什麼事兒,房間女茶房完全不管我的意見如何,茶房就跟我鬧自來熟,因為我缺乏經驗,淨替我出主意。

〔4〕 查令十字架:倫敦一個不規則的廣場,在河濱街之西端,特拉法加廣場之南。1291年愛德華第一曾於此地立十字架,以紀念其王后靈柩停留之所。

〔5〕 「金十字」旅館:在河濱街452號,對齊令十字架車站。

「我說,喂,」茶房說,用的是說體己話的口氣,「正餐你要吃什麼?年輕的紳士們一般都喜歡雞鴨什麼的。你來只雞,好吧?」

我能怎麼堂而皇之就怎麼堂而皇之對他說,我不高興吃雞。

「不高興?」茶房說。「年輕的紳士們,一般都吃膩了牛肉和羊肉了。你來一客煎小牛肉吧!」

我既然一時說不出別的菜名來,我只好同意他這個提議。

「你愛吃山藥蛋嗎?」茶房說,說的時候,做出微有所諷的微笑,還把個腦袋歪在一邊。「年輕的紳士們,一般都是讓山藥蛋把胃口都撐沒了。」

我用我最沉着的嗓音,吩咐他,叫他給我來一客煎小牛肉帶土豆,外帶所有應該搭配的東西。同時告訴他,要他到酒吧間那兒去問一問,有沒有給特洛烏·考坡菲老爺來的信——其實我分明知道沒有給我來的信,事實上也不可能有給我來的信,但是我覺得,裝作期待有信來的樣子是讓人看着有丈夫氣概的。

他一會兒就回來了,說沒有我的信(我一聽大吃一驚),同時開始給我在一個靠着壁爐的雅座鋪桌布,預備給我開飯。他一面鋪着桌布,一面問我,吃飯的時候,喝點什麼。我回答他,說要半品脫雪裡酒。他一聽這話,我現在認為,就有了主意了,認為良好機會來到,他可以把好幾個小過濾瓶里剩的陳酒底兒,都倒在一塊兒,湊夠了半品脫。我所以有這種看法,因為,我一面看着報紙,一面留神看,看到他在一個矮隔斷後面——那是那個人的私室——忙忙叨叨地把幾個瓶子裡的剩酒,都倒在一個瓶子裡,好像藥劑師按方配藥那樣。酒拿來了以後,我也認為,不起沫子,而且毫無疑問,裡面有好些英國麵包渣兒,這是真正外國葡萄酒,質量如果清醇,絕不會有的,但是我卻面嫩,不好意思說,所以就什麼也沒說,將就着把酒喝了。

我的心情既然是愉快歡暢(從這種心情里,我得到一種結論,認為中毒,在它發生作用的過程中,有的階段,也並不永遠令人不好受),我就決定去看一回戲。我挑的那家戲園子是考芬園舞台〔6〕,在那兒一個占着中部的包廂後面,我看到《朱利厄·愷撒》〔7〕和一出新啞劇。現在,所有這些高貴的羅馬人,不像他們在學校的時候那樣,是嚴厲監督我的監工了,而卻在我面前成了活人,進進出出,給我作消遣娛樂,這種情況,是最令人覺得新鮮、可喜的。但是整個表演里那種真實的和神秘的混合出現的情況,詩意、燈光、音樂、觀眾,還有耀眼炫目的布景一幕一幕地沉重而順利的變換,對我產生的影響——所有這一切,都令我眼花繚亂,都給我開闢了無法限量、賞心樂事的新眼界,因此,半夜十二點鐘,我從戲園子裡來到雨淋淋的大街上,我只覺得,我好像在九霄雲外,曾過了幾輩子的神奇生活,現在忽然一下落到人間塵世,只覺人聲嘈雜,泥水飛濺,火把亂明,雨傘互碰,雇腳馬車顛簸亂撞,木製套鞋噶噠亂響,一片污泥,滿是苦惱。

〔6〕 考芬園舞台:在考芬園區鮑街。始建於1731年,經毀重建。1847年改為皇家意大利歌劇舞台。1856年又毀於火,1858年重建。

〔7〕 《朱利厄·愷撒》:應為莎士比亞的劇本。

我從另一個門兒出來,在大街上站了一會兒,好像我當真是來到塵世的一個生客。但是,人們對我毫不客氣地肩撞腳踩、你推我搡,把我從夢幻中喚回,使我走上了回到旅館去的街道。我朝着旅館走去,一路還淨琢磨剛才那種輝煌的光景。我到了旅館,喝了點黑啤酒,吃了些蠣黃,已經都過了一點鐘了,我仍舊坐在咖啡室里,把眼盯在爐火上,把那番光景在心裡反覆琢磨。

我那時滿腦子都是戲裡的光景,都是往日的事物,——因為當時的情況好像有些是一種幕後射光的透明影戲,在那上面,我看到我童年的歲月,物換星移,一一永逝——因此,我並沒意識到什麼時候有一個人——一位面目漂亮、體格勻稱的青年,穿戴風流瀟灑,不修邊幅,——這個人本來我應該記得很清楚——毫不含糊在我面前出現。不過我卻記得,我當時感覺到他在我面前,卻沒注意到他什麼時候進了室內——同時我還記得,我仍舊在咖啡室爐前,坐着琢磨。

後來,我到底站起身來,要去睡覺了,這使那個倦眼難開的茶房鬆了一口氣,因為他正在他那個小小的食具貯存室里,把他那兩條累得又僵又直的腿,屈伸、捶打,叫他那腿作各式各樣的窩腿踢腿的活動。我往門那兒去的時候,我和那個早已進來了的人交臂而過,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我馬上轉過身來,走了回去,又看了他一下。那個人沒認出我來,但是我卻一下就認出他來。

要是在別的時候,我也許恐怕唐突、或者拿不定主意,不敢馬上就和那個人搭話,因而也許會遲延到第二天,也許因此和他失之交臂。但是,那個時候劇情仍舊在我心裡洶湧澎湃;我在那種心情下,那個人舊日對我的照顧,格外顯得應該得到感激,我舊日對他的愛慕重新在我胸中湧現流溢,一發而不能已,因此我就馬上一直走到他面前,心裡怦怦地跳着,說:

「史朵夫!你怎麼不跟我搭話啊?」

他只看着我——恰恰跟他過去有時候那樣看法——但是我看他臉上卻沒有認出我來的表現。

「我恐怕,你不記得我了吧?」我說。

「喲!」他突然喊道。「你是小考坡菲啊!」

我用兩隻手握住了他的手,一直握着不放。如果不是因為害臊,如果不是因為害怕他不喜歡這個調調兒,那我很可能抱着他的脖子大哭一場。

「我從來—從來—從來沒有過像這樣高興的時候!我的親愛的史朵夫啊,我看到你,簡直都要樂壞了!」

「我看到你,也太高興了,」他說,一面熱烈地和我握手。「我說,考坡菲,我的小兄弟,別這樣樂得都沉不住氣啦!」話雖如此,我以為,他看到我見了他那樣快活,也不由得要高興。

我雖然咬着牙、橫了心,想不流眼淚,但還是沒忍得住;我現在把眼淚擦乾,覺得難為情地笑了一笑,於是我們兩個平排兒靠着落了座。

「我說,你怎麼上這兒來啦?」史朵夫說,一面用手拍我的肩膀。

「我今兒從坎特伯雷坐驛車到這兒來的,我姨婆就住在那一塊兒。她撫養了我。我剛在那兒上完了學。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史朵夫?」

「我這陣兒是他們叫作是『牛津人』的了,」他回答我說;「換一句話說,我在那兒,有周期性地悶得要死——我現在正要回家看我母親。你真是一個非常、非常令人樂於親近的小伙子,考坡菲。我現在再一細看,我覺得你還是跟從前一樣,一丁點兒也沒改樣兒!」

「我看見你,一下就認出是你來了,」我說,「不過,你這個人當然很不容易讓人忘記。」

他一面把手往他那很厚的發鬈里一摸,一面興高采烈地說:

「不錯。我走這一趟,正是盡兒子的職分回家省親哪。我母親就住在城外不遠的地方。我本來應該往家裡去,但是路既然壞得該死,我們家裡又死氣沉沉的,所以我可就沒再往前走,今兒晚上就在這兒待下了。我剛到倫敦幾乎還不到六個鐘頭哪。這六個鐘頭我差不多都在戲園子裡,又迷里迷騰地打盹兒,又嘰里咕嚕地抱怨,就糊裡糊塗地過去了。」

「我也去看戲來着,」我說,「在考芬園戲園。那兒的玩意兒,真叫人可愛,真富麗堂皇,史朵夫!」

史朵夫痛快淋漓地大笑。

「我的親愛的年輕的大衛,」他說,同時又向我肩上拍了一下;「你真一點不錯,是一棵雛菊。太陽剛出來那時候地里的雛菊都沒有你這樣鮮嫩。我也上考芬園去來着,我可覺得沒有比那兒的戲再叫人感到可憐可嘆的了。喂,我說,老先生!」

這是招呼茶房,他原先老遠看到我們兩個認識,就很注意留神我們了,現在一聽見招呼他,他就畢恭畢敬地走向前來。

「你把我這兒這位朋友,考坡菲先生,安插在哪個房間裡?」史朵夫說。

「對不起,先生,您說什麼?」

「他在哪個房間裡住?他那個房間是幾號?別裝着玩兒啦,你還不是早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史朵夫說。

「呃,先生,」茶房用抱歉的態度說,「考坡菲先生住的是四十四號房間,先生。」

「你把考坡菲先生弄在一個馬棚上面的閣樓里,」史朵夫回答說,「到底是什麼意思?」

「呃,對不起,先生,」茶房仍舊用抱歉的口氣回答說,「我們原先只當是考坡菲先生對於房間滿不在乎哪。我們給考坡菲先生搬到七十二號好啦,先生。要是你認為那樣好,先生,我們就給他搬一下,七十二號跟您那個房間是隔壁,先生。」

「當然認為那樣好,」史朵夫說,「馬上就給他搬過來。」

茶房立刻退去,給我換房間去了。史朵夫覺得原先把我安插在四十四號房間裡,很可樂,所以又大笑起來,又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同時請我明天早晨十點鐘跟他一塊兒吃早飯——這番邀請,我當然求之不得,所以就又驕傲,又高興地接受了。這時已經很晚了,我們拿着蠟燭上了樓,在他的門口那兒親熱地道了別,我進了我新搬的房間,只見那兒比我原先那個房間好得多了,一點也沒有潮濕發霉的氣味。屋裡有一個很大的四柱床,簡直就是一座莊園。我把頭放在一個足夠六個人睡的枕頭上,懷着如在九天的心情,一會兒就入了睡鄉了。我在睡眠中,還夢見古代的羅馬、史朵夫和友誼,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早班驛車轔轔從樓下的拱門門洞裡走過,於是我又做起聽見打雷和看見天神的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