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九章 冷眼旁觀 · 3 線上閱讀

在所有這段時間裡,她女兒安妮連一次口也沒開,連一回眼也沒抬。在所有這段時間裡,維克菲先生一直拿眼盯着她,看着她坐在他自己的女兒身旁。據我看來,他好像一點也沒想到,會有任何別人注意他,而只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身上,集中在與她有關的思想上,因此如痴如呆地出起神來。他現在開口了;他問,捷克·冒勒頓先生到底在信上真正寫了些什麼關於自己的話,那封信是寫給誰的。

「你瞧,這不是嗎?」瑪克勒姆太太說,一面從博士頭上面壁爐擱板上拿下一封信來,「那個親愛的孩子,對博士本人說,——在哪兒哪?哦!在這兒啦——『我很對不起,得對你說,我的健康受了嚴重的損害。我恐怕,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得採取暫時回國這一條道路,算是惟一可以希望恢復健康的辦法。』這還不明白、不清楚嗎?可憐的孩子!算是惟一可以希望恢復健康的辦法!但是他給安妮的信上,說得更清楚明白。安妮,你把那封信再給我看一看。」

「這陣兒別看了吧,媽媽,」她低聲要求說。

「我的親愛的,你這個人,在某些事情方面,完全是世界上再沒有那麼荒謬的了,」她母親回答她說,「你對於你自己家裡有些人該受照顧那一方面,也許得說是頂不近人情的了。我相信,要不是我自己親自跟你要這封信看,那我們大家就根本不會知道有這封信的,是不是?你認為,我愛,你這樣就是你對斯特朗博士推心置腹,是不是?我真沒想到你會這樣,你應該更懂得點情理呀。」

她女兒迫不得已,才把信拿了出來,我從斯特朗太太手裡把信接過來遞給那位老太太的時候,我看到,出於無奈把信遞給我的那隻手直打哆嗦。

「現在,咱們看一看,」瑪克勒姆太太一面戴上眼鏡,一面說,「那一段在哪兒?『我想起舊時往日,我的最親愛的安妮』——等等——不是這一段。『那位藹然可親的老傳士』——是傳教士吧,這是誰?哎呀,你說,安妮,你表哥冒勒頓這筆字多難認,我也真叫笨!當然是博士,哪兒會跑出個傳士來了哪!藹然可親麼,這倒一點也不錯!」她說到這兒,又打住了,吻她那把扇子,然後老遠用扇子衝着博士搖晃。博士呢,就滿懷恬然、自適其適地看着我們。「這兒哪,到底叫我找着了。『這不會出乎你的意料,安妮,如果我說,』出乎意料?不會,因為她知道他一直的身體就沒真正壯實過麼,我剛才念到哪兒來着?——哦,是啦——『我在這個遠離故國的地方受了這麼些罪,因此我不得不決定豁出去一切,也得回國;如果辦得到,先請病假,如果請假辦不到,那我就乾脆辭職不干啦。我在這兒,已經受過的罪和正受着的罪,都沒法再受了。』要不是有這位世人里最善良的人這樣快就採取行動,那讓我想起來都沒法再受,」瑪克勒姆太太說,同時一面又對博士,像剛才那樣吻扇子,表示感激,一面把信疊了起來。

維克菲先生一句話也沒說,儘管那位老太太直往他那兒瞧,好像要求他對這個消息表示表示意見。他只一本正經地默默無言坐在那兒,把眼睛盯在地上。這個問題撇下許久,大家都談起別的話來,他還是沒開口,並且連眼也很少抬起,除非是沉思地皺着眉頭,把眼睛往博士身上、或者往他太太身上、或者往他們兩人身上瞧的時候。

博士很喜歡聽音樂。愛格妮唱得嗓子又甜,腔調又生動,斯特朗太太也是一樣。她們兩個有時單人獨唱,有時二人合唱,我們很可以算得開了一個小小的音樂會。但是我卻注意到兩種情況:第一,雖然安妮不久就恢復了平靜,跟平素一樣,而她和維克菲先生之間,卻總有一種冷漠,把他們兩個完全分開;第二,維克菲先生對於愛格妮和斯特朗太太那樣親密,好像不喜歡,以不安的心情看待。現在,我應該坦白地承認,在冒勒頓先生臨別的那天晚上我所看到的情況,現在第一次帶着一種我從來沒感覺到的新意義,在我的腦子裡重新出現,使我心裡感到不安。她臉上那種天真無邪的美麗,使我感到,並不像以前那樣天真無邪;我錯信了她那天然的雅優和美麗的姿態;我看到她身旁的愛格妮,想到愛格妮的真誠、善良,我心裡起了一種疑問:她們兩個的友誼,能說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嗎?

但是這番友誼卻叫愛格妮感到非常快活,而另外那一位,也感到同樣快活,因此那一個晚上的時光,去得跟一小時一樣地快。這個晚上,最後發生了一件小事,使我記得很清楚。她們兩個互相告別,愛格妮正要抱而且吻斯特朗太太,那時候,維克菲先生走到她們二人之間,好像無意似的,很快地把愛格妮拽開了。於是,冒勒頓先生去印度那天晚上到現在、中間那一段時光,就好像完全消失了一樣,我仍舊又站在門口那兒,看到那天晚上斯特朗太太在她仰臉看博士的時候,臉上那種表情。

我現在說不出來,這副表情給了我什麼印象,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從此以後,我想起她來,老不能把這種表情和她那個人分開,也不能再想起她那副面容上原先那樣天真無邪的可愛之處。我回到家裡,這副面貌仍舊在我的腦子裡纏繞不去。我離開博士住的那所房子的時候,好像那所房子上面有一片烏雲,陰慘慘地籠罩。我除了對他那蒼蒼白髮起尊敬之心,我還由於他對那些不忠於他的人推心置腹,生憐憫之情,還由於我看到那些對他欺侮的人起憎恨之感。一場烏雲一般、已臨頭上的大災,一種還未分明成形的大辱,作成兩塊大污點,塗抹在我童年學習、遊戲的那塊安靜地方上,使那塊地方變為穢土,令人看着慘目傷心。那條博士散步的路,那些石頭盆形飾物,那些有寬闊硬葉的龍舌蘭,古老莊嚴(這些龍舌蘭好像在它們的根下葉底,深深地掩藏了一百年的歲月),還有大教堂在這一切上面縈迴蕩漾的鐘聲,沁脾濡膚:所有這些東西,我現在想起來,都不再感到快樂了。當時的情況好像是:我童年時期那座肅穆的神龕,在我眼前被人洗劫一空了,它那兒那種寧靜和光輝,隨風四散,去得無影無蹤了。

但是早晨來了的時候,我就得跟我舊日住過、滿是愛格妮的影響瀰漫着的那所老房子告別了,這番離別就夠把我的全部心思都占去的了。毫無疑問,我不久還會再回到那兒的;我也許還可以睡在我那個老臥室里的,而且常常睡在那個老臥室里的;但是從前我住在那兒的日子卻已經去了,舊日的時光也一去不返了。我把我還留在那兒的那些書和衣服收拾打疊起來,預備運到多佛,那時候,我心裡那份難過,我不願意都露在臉上,免得讓烏利亞·希坡看見,因為他那時正過分殷勤地幫助我收拾,因此我以小人之心忖度他,認為他見我要走,正心花大放呢。

我同愛格妮,還有維克菲先生,也不知道是怎麼分別的,反正沒顧到什麼丈夫有淚不輕彈吧;分別了,我就在往倫敦去的驛車車廂上坐下。我坐在車上,從城裡走過的時候,我的心腸軟起來,我的恕人之念大起來,因此我曾一度想到,要對我那個舊日的敵人、那個屠夫,點一點頭,表示好意,同時扔五先令錢給他,叫他打酒喝。但是那個傢伙站在肉鋪里刮着大剁墩的時候,顯得還是一個毫無悔改的屠夫,並且,因為叫我把他一個門牙打掉了,他的樣子比原先一點也沒見佳,所以,我一想,還是不要跟他打招呼好。

我記得,我們正式上路之後,我心裡惟一想要做的就是,對車夫在年歲方面儘量作出長成的樣子,說話的時候,儘量發粗壯的嗓音。對於後面這一點,我做起來,感到特別彆扭,但是我還是堅持下去,因為我認為,那不失為一種長大成人的標誌。

「你要坐到頭兒吧,先生?」車夫問我。

「不錯,維廉,」我屈尊就教的樣子說(我認識他);「我要去倫敦。從倫敦還要往薩福克去一下。」

「去打鳥兒嗎〔2〕,先生?」車夫說。

〔2〕 諾福克和薩福克兩郡接壤處,有許多淺而闊的湖泊,叫作闊湖,多鳥類,特別是水鳥。為英國人打鳥區之一。各種鳥打時均有法定季節,以時許可及禁止。

他也跟我一樣地知道,在那個時季里,到那兒去打鳥兒,也跟到那兒去捕鯨魚一樣。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我受到了恭維。

「我不知道,」我裝出還沒拿定主意的樣子來,說,「是不是我還要打它一回兩回哪。」

「我聽說,現在鳥兒都變得見人就躲了,」維廉說。

「我也聽說來着,」我說。

「薩福克是你的老家嗎,先生?」

「不錯,」我大模大樣地說,「薩福克是我的故鄉。」

「有人告訴我,說薩福克那兒的果子布丁可好吃啦,」維廉說。

其實我並不知道薩福克的果子布丁好吃不好吃。不過我覺得,維護自己本鄉的名產,表示自己對那種東西很熟悉,實有必要。因此我把腦袋一點,那就等於說,「你這個話一點也不錯!」

「還有盆齊〔3〕哪,」維廉說,「那才稱得起是好牲口哪!一匹薩福克的盆齊馬,要是好的話,分量有多重,就值多麼重的金子。你自己養過薩福克盆齊馬嗎?」

〔3〕 盆齊:也叫薩福克盆齊,為一種腿短、身壯的馬。

「沒—沒養過,」我說,「那並不算是真養過。」

「咱們這兒,坐在我身後面,有一位先生,我敢跟你打一鎊錢的賭,就成批成批地養薩福克盆齊馬。」

他說的這位紳士,是個斜眼兒,眼斜得很厲害,沒法治的樣子,長了個大下巴,戴了頂很高的白帽子,帽邊兒卻又窄又平,穿了一條暗淡淺褐色的長褲,緊箍在腿上,好像在腿朝外那一面兒,從靴子那兒起,一直到大腿,都一路扣着的。他把他那個下巴頦直聳在車夫的肩頭上,離我特別近,因而他喘的氣,都使我的後腦勺子發起癢來,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用他那眼斜着瞧拉套的馬,因而斜眼就顯得不斜了,看的樣子,就像個萬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