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九章 冷眼旁觀 · 2 線上閱讀

「哦,我知道你還沒有!」我說,「因為要是你切實認真起來,你一定會告訴我的。或者說,至少,」我說到這兒,看到她臉上微微一紅,「你一定會讓我自己發現的。但是愛格妮,我所認識的人裡面,沒有一個配跟你談愛的。總得出來一個比我認識的任何人,品格都更高尚,一切都更相配,我才能答應他和你談愛。從此以後,我要睜大了眼睛,小心在意地看着所有那些愛慕你的人,對於那個跟你終成眷屬的有福之人,我要刻意苛求,要他的好看哪,這是我敢對你保證的。」

我們兩個,頂到這會兒,就這樣又認真、又開玩笑地互相掏出肺腑之言,我們兩個從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耳鬢廝磨了,所以自然而然會有這樣的情況。但是現在,愛格妮突然把她的眼睛抬起來盯着我的眼睛,用另一種態度對我說:

「特洛烏,有一樣事,我想要問你一下,要是現在不問,那我也許得過很久,才能有機會再問。這件事,我認為,我不能問任何別的人。你在爸爸身上,是否看出來有什麼漸漸改樣兒的情況?」

我曾留心過,看出來有改樣的情況,並且曾納過悶兒,不知道愛格妮是否也留心過而看出來。我現在可能把我這種心情在臉上完全表現出來了,因為她的眼睛一時下垂,並且我看到,兩眼裡面含着眼淚。

「你得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她低聲說。

「我認為——我既是那樣敬愛他,那我可以一直地實話實說吧?」

「可以,」她說。

「我認為,自從我剛到這兒來的時候就開始,他那種越來越深的癖好,對於他沒有好處。他時時非常地沉不住氣,再不那也許是我自己的幻想。」

「那不是幻想,」愛格妮搖着頭說。

「他的手老哆嗦,他的話老含糊不清,他的眼神里老含着一種野性。我曾注意過,每逢遇到他是我剛說的那種樣子的時候,那就是,每逢遇到他不是他本來那種正常樣子的時候,准有人叫他,說有事要他辦。」

「烏利亞叫他,」愛格妮說。

「不錯,正是他。而你爸爸感覺到自己對於事情力不勝任,或者對於事情不能了解,或者雖然自己盡力克制,還是力不從心,不能不露出真相,這種感覺把你爸爸弄得非常不得勁兒,因此第二天,他的情況更糟,再第二天,他的情況又更糟,這樣一來,他這個人可就憔悴消瘦、愁煩疲倦了。愛格妮,我就要跟你說一種情況,你聽了可不要吃驚。就是前幾天,有一天晚上,我看見他在剛說的那種情況下,把頭趴在桌子上,像個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我正說着,她把她的手輕輕地往我嘴上一捂,跟着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在屋門那兒接着了她父親,把身子靠在他的膀子上。他們父女都往我這兒看的時候,我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十分悽慘動人。在她那美麗的面龐上,可以看到她對她父親的深情厚愛,她為父親對她的愛護而表示的感激之情;同時她還露出誠懇地對我呼籲的臉色,叫我對他,即便在我內心的極深處,也要以軟心腸相待,絕不能有一丁點兒的狠心腸。她一方面對她父親那樣感到自豪,那樣忠誠,另一方面卻又那樣對他憐憫,為他惆悵,同時又那樣信賴我,認為我對他也能同樣憐憫,同樣惆悵。即使她用嘴說出來,也不能對我表達得更清楚,叫我感動得更厲害。

那天斯特朗博士請我們到他家吃茶點。我們在照例舉行茶會的時間到了他家,在書房裡的爐旁見到了博士、博士年輕的太太,和他太太的母親。博士把我的離別看作我要遠涉重洋、去到中國那樣隆重,以貴賓之禮相待,特為讓人在爐里放了一大軲轆燒材,為的是他可以在熊熊火焰的紅光中,看到他這個老學生的臉顯出紅色。

「維克菲,我將來在我的新學生中間,看不到很多能和特洛烏一樣的了,」博士一面烤着手,一面說,「我近來越來越懶了,老想舒服。我再過六個月,就要同我這些年輕的朋友告辭了,就要過一種安靜的生活了。」

「你這十年以來,博士,不論多會兒,就沒有不說這種話的時候,」維克菲先生說。

「不過這回我可當真要不幹了,」博士回答他說。「我的首席教師要接我的班兒——我到底當真要這麼辦了——因此,過不了多少天,你就得給我們立一個合同,把我們兩個牢牢地綁在那上面,跟兩個流氓一樣〔1〕。」

〔1〕 這是說,不像通常那樣,訂一個「紳士合同」,而訂一個「流氓合同」。這當然只是笑談。君子不須有合同,只有流氓,才須有合同。

「還得注意,」維克菲先生說,「別教你受騙上當,是不是?要是你自己跟人訂合同,那你就毫無疑問,非上當不可。好啦,讓我給你們訂合同,我就給你們訂合同。干我這一行,比訂合同還糟的事可就多着哪。」

「那麼一來,我就沒有別的心事了,」博士微微含笑說,「就剩下那部字典了;還有另外這一位需要訂合同的人——安妮。」

那時斯特朗太太正坐在茶點桌前面愛格妮身旁,維克菲先生把眼光轉到她身上的時候,我看她好像帶出迥異平素的遲疑和畏怯,想要躲開他的視線,因此他反倒更把注意力盯在她身上,好像他心裡一時想起什麼心思來似的。

「我看到,那兒有一批從印度來的信件,」他過了不大的一會兒說。

「可不是!我還忘了哪;還有捷克·冒勒頓先生寄來的信哪!」博士說。

「真箇的!」

「可憐的親愛的捷克!」瑪克勒姆太太說,一面搖頭。「那兒那種要人命的天氣!他們說,就跟住在聚光鏡底下的沙山上一樣!他這個人,看樣子好像很壯實,其實他一點也不壯實。我的親愛的博士,叫他毫不畏縮、冒這樣的險跑到那兒去的,並不是他那個身體,而只是他那種精神。安妮,我的親愛的,我敢保,你一定完全記得,你表哥的身體,從來就沒壯實過。絕不是你可以叫作是壯實的身子骨兒。你要知道,」瑪克勒姆太太強調說,同時用眼把我們大家都看了一下。「從我這個閨女和他兩個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一塊兒手拉着手,整天價到處瞎跑的時候,一直就沒壯實過。」

安妮聽了她母親這樣跟她說了以後,並沒回答。

「我聽你這樣一說,太太,那我可以這樣了解,說冒勒頓先生得了病啦嗎?」維克菲先生問。

「病啦!」老行伍回答說,「我親愛的維克菲先生,他是一百樣兒都占全了。」

「可就是不能說身體健康,對吧?」維克菲先生說。

「一點不錯,就是不能說健康!」老行伍說。「他毫無疑問,很重地中過暑,得過森林熱、森林瘴,只要你叫得出名兒來的病,他都得過。至於他的肝臟,」老行伍聽天由命的樣子說,「那當然是他剛一出國的時候,老早就把它看作完全不中用了!」

「這都是他自己說的嗎?」維克菲先生問。

「他自己說的?我的親愛的維克菲先生,」瑪克勒姆太太又搖頭,又搖扇子,說,「聽你問我這個話,我就知道你對我們這個可憐的捷克·冒勒頓不怎麼了解。他自己說?他才不說哪。你要他說,你先得用四匹野馬拖他、拽他。」

「媽媽!」斯特朗太太說。

「安妮,我的親愛的,」斯特朗太太的母親說,「我得不用再費話,求你一下,凡是我說話,不要打岔,除非你要證明我說的不錯的時候。你跟我一樣,完全知道,你表哥得用不論多少匹野馬拉着、拽着——我剛才說四匹來着,幹嗎只限制在四匹上哪?我應該說八匹、十六匹、三十二匹——拉着、拽着他,他都絕不肯說一句任何可能把博士的安排打亂了的話。」

「不是我的安排,是維克菲先生的安排喲,」博士說,一面用手摸着臉,一面朝着給他出主意的那個人,後悔的樣子看去。「我的意思只是要說,我們兩個給他共同商議出來的安排。我自己只說過,國外也可,國內也可。」

「我只說,國外,」維克菲先生找補了一句說。「國外。我就是把他打發到國外的主持人,這個責任該由我來負。」

「哦,快別提什麼責任不責任的話啦吧!」老行伍說。「我的親愛的維克菲先生,不論什麼,哪有不是不出於好心好意的?不論什麼,還不都是出於好心好意、善心善意?這個難道我們還不知道?不過,我這個親愛的孩子如果在那兒活不下去,那他在那兒就是活不下去。他要是在那兒活不下去,那他就要死在那兒。他豁着死在那兒,也不肯把博士的安排推翻。我是了解他的,」老行伍帶出一種事已如此、無可奈何、只好默默忍受的樣子,扇着扇子,說。「我是了解他的,他豁出去死在那兒,也絕不肯把博士的安排推翻了。」

「唉,唉,夫人,」博士高高興興地說。「我對於我的安排並不是非這樣不可。我可以把我的自己的安排推翻了。我可以再替他想別的辦法。要是捷克·冒勒頓先生因為身體不好再回故國,那咱們一定不能讓他再回去,咱們一定得盡力想法在國內給他弄一個合適、順利的事由兒。」

瑪克勒姆太太,一聽博士這番慷慨之詞,樂得不知所以(這番話是她並沒想到的,或者說,這張牌是她並沒想到她會引出來的),只有說,這樣正是博士的為人,同時,把她先吻扇骨子,然後用扇子輕輕敲博士的手這種行軍妙術,重複了一次又一次。這種戰術行動結束之後,她又輕描淡寫地罵她女兒安妮,責備她,說博士為了她的緣故,對她童年一塊兒玩兒的伴侶,降這樣像霖雨一般的恩澤,而她卻沒感恩知德的明顯表示。同時,為供我們消遣,對我們把她家裡有些其他應受扶持的人一些細情講了一氣,說這些人,都應該受到扶持,使他們站得起來,立足於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