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九章 冷眼旁觀 · 1 線上閱讀

我上學的歲月快要告終了,我離開斯特朗博士學校的日子就要來到了,那時候,我心裡還是喜,還是悲呢,我不知道該怎樣說才好。我在那兒,一直是快活的,我對於博士非常依戀,我在那個小小的天地里,地位顯著,名氣顯耀。由於這些原因,我要離開那兒,當然要覺得惆悵;但是除了這些原因,還有別的原因,這種原因,雖然虛而不實,卻仍然使我覺得喜歡。一個青年,一旦能夠獨立自主,一個能夠獨立自主的青年覺得自命不凡,那樣一個青春煥發、年富力強的兩足動物可以見到、可以做到的形形色色了不起的事物,他對於社會所絕不能不引起的重大影響——這種種朦朧迷騰的想法,都向我招手,誘我脫離此地而它去。在我那孩童的心裡這種渺茫空幻的思索,力量強大,竟使我離開學校的時候(按照我現在的想法)全無人情所應有的離緒別恨,那番分離所留給我的印象,不同於別的分離所給我的。我曾盡力想要回憶一下,我自己在那番別離中,都有什麼感觸,那番別離本身都有什麼細節,但是卻想不起來;那番別離在我的回憶中,不占重要地位。我想,這是因為我的前景把我給迷惑了。我現在知道,我當時那點童年的經驗,於我並無幫助,全無幫助。人生當時對我,不是任何別的什麼,而只是一個我還沒開始讀的瑰麗神話故事。

我姨婆和我,曾對我應該投身於什麼職業這個問題,鄭重其事地商量了不知多少次。一年以來或者一年多以來,我很想對於她時常重複提出的問題找出一個滿意的答案——「我想要做什麼?」但是,據我自己所能看得出來的,我對於任何一樣事都沒有專好。假使說,我一下學了一點航海的科學知識,因而有志於航海,於是率領一隊乘風破浪的探險船隊威武地週遊世界,作發現新地的航行,那我認為,我當時也會覺得我做起來完全合適。不過,既然任何這種奇蹟一般的裝置配備並沒出現,那我的欲望只是:不必費她太多的錢就能投身於一種職業,同時,不管什麼職業,我都要盡力奮勉從事。

我們兩個商討這個問題的時候,狄克先生帶着沉思、明哲的態度,一次不漏,全都參加。他從來沒作任何提示,只有一次。那一次他突然提出,說我該做一個銅匠(我不知道他怎麼會想起這個來的)。我姨婆聽到他這個提議,絲毫沒假以辭色,因此那次以後,他永遠沒敢冒昧再作提議,而只坐在那兒,兩目注視,聽着我姨婆說,同時把他的錢弄得嘩啦嘩啦地響。

「特洛,我現在跟你說,我的親愛的,」我離開學校以後,在聖誕節期間,有一天早晨,我姨婆對我說,「既然這個盤根錯節的問題,仍舊還沒得到解決,咱們作決定的時候,又應當儘可能避免錯誤,所以我認為,咱們頂好先停一停,喘一喘氣再說。同時,你對於這個問題,得用一種新的觀點來看,不要用一個學生的觀點來看。」

「是,姨婆。」

「我想到了,」我姨婆接着說,「換換環境,看一看家門以外的世界,也許對你有用處,可以幫助你了解你自己的心情,作比較冷靜的判斷。比方說,你現在出去作一趟短途旅行怎麼樣?比方說,你再到鄉下那塊老地方去一趟,去看一看——那個,那個古里古怪、叫那麼個野蠻名字的女人,怎麼樣?」我姨婆說,一面把鼻子一摸,因為我姨婆討厭透了坡勾提姓那麼個姓,所以永遠也沒能完全饒恕了她。

「在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之中,姨婆,我沒有比那個更喜歡的了!」

「呃,」我姨婆說,「這可巧啦,因為我也會頂歡喜這個的。不過,你歡喜這個,是合情合理的。我還是深信不疑,特洛,你將來不論幹什麼,都會合情合理。」

「我希望我能那樣,姨婆,」我說。

「你姐姐,貝萃·特洛烏,」我姨婆說,「一定會是一切女孩子裡面,頂能合情合理的。你一定不要辜負了這樣一個姐姐,行吧?」

「我只希望,我能不辜負您,姨婆。我能這樣就很可以了。」

「你那個可憐可疼、娃娃一般的媽媽,可惜沒活到現在,」我姨婆說,同時帶着讚賞的樣子看着我,「她要是能活到現在,那她這陣兒看到她這個兒子,一定要得意得暈頭轉向的,要是她那個傻呵呵的小腦袋瓜兒還剩下什麼可轉的。」(我姨婆一遇到她對我溺愛,不能解脫,就永遠用這種說法,把毛病都推到我那可憐的媽媽身上。)「唉,特洛烏啊!我看見你,就完全想起她來!」

「我希望,你想起她來,覺得愉快吧,姨婆?」我問。

「狄克,他真像他媽,」我姨婆強調說。「他就像他媽那天下午那樣,那天下午還沒覺出來難受的時候那樣。唉,他用他那兩隻眼睛往我這兒一瞧,完全像他媽!」

「真的嗎?」狄克先生問。

「他也像他爸爸大衛,」我姨婆斬釘截鐵地說。

「他非常像大衛!」狄克先生說。

「不過我願意你長成一個,特洛,」我姨婆接着說,「——我不是說,在體格方面,我是說,在性格方面,因為在體格方面,你已經很壯實堅強了——我是說,我要你長成一個壯實堅強的人。一個高尚、堅強的人,自己有自己的意志,能堅定不移,」我姨婆說,同時把頭上的便帽衝着我搖晃,把拳頭緊緊握着;「能富貴不移、威武不屈,能見義勇為、不懼強暴,特洛,能勇往直前,除了真理,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驅使——我要你長成的就是這樣一個人。那也是你爸爸和你媽媽兩個本來都可以做到的,這是上帝都知道的,同時還能因為做到了而活得更好些。」

我表示我希望我能成為她說的那樣一個人。

「為了要讓你先小試一下,學一學凡事都全靠自己,凡事都獨行其是,」我姨婆說,「我打算叫你作一趟旅行,還只叫你一個人去。我本來一度想要叫狄克先生跟你一塊兒去來着。但是我又想了一下,我就決定,還是把他留下,讓他專門照顧我好啦。」

狄克先生剛一聽這番話,有一陣兒露出失望的樣子來,但是他又一聽,我姨婆叫他照顧她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女人,他的身份於是顯耀光榮起來,他臉上那片光輝明朗馬上就恢復了。

「除此而外,」我姨婆說,「他還有他那個呈文哪!」

「哦,一點也不錯,」狄克先生急忙跟着說,「我打算,特洛烏,把那個呈文馬上就寫好——那個呈文一定非馬上就寫好不可!寫好了,就可以遞進去,這是你知道——遞進去麼——遞進去麼——」狄克先生說到這兒,打住不說了,停了老半天,才接着說,「可就該是一團亂糟了!」

過了不久,我姨婆這份盡心盡意的計劃就付諸實行,她給我預備了一個裝得滿滿的錢袋和一個大提包,依依不捨地打發我上路長行。在分別的時候,我姨婆囑咐了我好些話,吻了我好多次,同時說,既然她的目的,是想要我開開眼界、動動腦筋,所以她想,不論在往色弗克去的路上,或是在從色弗克回來的路上,我頂好能在倫敦待上幾天。簡單地說吧,在三個星期或者一個月以內,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除了前面說過的,要我開開眼界,動動腦筋而外,再就是我得守信不移,每一星期都給她寫三封信,如實把我的行動報告她。除了這兩點,再就沒有任何條件來約束我的行動了。

我先到坎特伯雷去了一趟,為的是向愛格妮和維克菲先生告別(我在他們家那個老屋子,我仍舊保留),同時也要向那位好心眼兒的博士告別。愛格妮看到我很高興,同時告訴我,說她們那個家,自從我不在那兒,已經變得跟從前不一樣了。

「我敢說,我離開這兒,我也跟從前不一樣了,」我說。「我不跟你在一塊兒,我就像失去了左右手一樣。不過這樣說還遠遠不足以表達什麼意義,因為我手上一無頭腦,二無情感啊。凡是認識你的人,就沒有不是遇事就跟你商議,就聽你指導的。」

「我相信,凡是我認識的人,就沒有不寵着我,沒有不慣着我的,」她微笑着回答我說。

「不對。那是因為你和任何別人都不一樣。你這個人太好了,脾氣太善了。你的性情那樣溫柔,你的見解又老那樣正確。」

「你這樣一說,」愛格妮一面做着活兒,一面使人愉快地笑起來,說,「好像我就是新近那位拉欽大小姐了。」

「得了吧!你這樣拿我對你的肺腑之言開玩笑,可不對吧,」我回答她說,同時想到我都怎樣做了那位藍衣女神的奴隸,臉上一紅。「但是,雖然如此,我仍舊還是要把肺腑之言都對你說出來的,愛格妮。我不論多會兒,都不會變得不肯對你說肺腑之言。不論多會兒,只要我有了難題,我發生了戀愛,我都要對你說的,只要你讓我對你說,我就要說——即便我一旦切實認真墜入情網,我也要對你說。」

「哦,你從來就永遠沒有過不切實認真的時候!」愛格妮說,同時一笑。

「哦,那都是小孩子家,再不就是學童,鬧的玩意兒,」我說,一面我也笑起來,同時還覺得有些羞愧。「現在時光已經改變了,我認為我說不定哪一天,有朝一日,會切實認真得都到了令人可怕的程度。現在叫我納悶兒的是,怎麼你一直到現在,還是老沒有切實認真的時候哪,愛格妮?」

愛格妮又笑了一聲,同時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