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八章 一度回顧 · 2 線上閱讀

還有我頭一天在維克菲先生家裡看到的那個小女孩子呢,她在哪兒哪?她也一去不回了。在她身上,看不見那幅畫像的童年了,而完全是畫像本人,在這所房子裡出入活動了;現在的愛格妮,我的親妹妹(我在心裡這樣稱呼她),我的良師和密友,一切受到她那樣恬靜、安詳、克己自製的影響的那些人的福星——完全是一個長大成人的姑娘了。

在這個時期里,我的身量發生變化了,模樣發生變化了,知識方面因積累也發生變化了;除了這幾方面,還有什麼變化沒有呢?有。我現在戴上帶鏈子的懷表了,小指上戴上戒指了,穿起燕尾服了,我還在頭髮上擦了好多的熊油。頭髮上的熊油,再加上手指上的戒指,可就把我裝扮得並不太好看了。是不是我又發生了戀愛了呢?不錯,是。我崇拜起拉欽大小姐來。

拉欽大小姐已經不是一個小姑娘了。她是一個高個兒、深膚色、黑眼睛、身材苗條的美人;拉欽大小姐已經不是個雛兒了,因為最小的拉欽小姐都已經不是雛兒了,而拉欽大小姐比她最小的妹妹至少大三四歲。拉欽大小姐也許都快三十了。我對於這位小姐的熱愛是無邊無際的。

拉欽大小姐認識好幾個軍官。這簡直是令人無法忍受的事。我看見他們在大街上跟她說話兒。我看見,他們只要一看到她那頂軟帽(她對於軟帽趣味高超),還有她妹妹那頂軟帽陪着,從便道上走過來,他們就穿過大街,和她相就。她又說又笑,好像以此為樂。我花了好多空閒的時間,在街上往來溜達,期望和她一遇。我一天之內,只要能對她鞠上一躬(我認識她父親,所以有對她鞠躬的資格),那我那一天就快活。有的時候,我也應該得到鞠一躬的快活。在賽馬舞會〔6〕那天晚上,我知道拉欽大小姐一定要跟那些軍人跳舞,那時候,我受的那份如瘋似狂的深痛巨創,應該受到一些補償,如果世界上還有任何不偏不倚的公道可言。

〔6〕 與賽馬有聯繫的舞會。

我對拉欽大小姐的熱愛,使我飲食無味,使我一直不斷老戴最新的綢領巾。我不把我最好的衣服穿出來,不把我的靴子擦了又擦,我就沒有心情鬆快的時候。我總得那樣一打扮,才覺得能和拉欽大小姐配得過。凡是她的東西,凡是和她有關的東西,我都看作如同至寶。拉欽先生(他是一個粗魯的老紳士,雙下巴,天靈蓋下有一隻不會活動的眼睛),在我看來,全身各部,無一處不引起我的興趣。我碰不見拉欽大小姐的時候,我就往可能碰到拉欽先生的地方去。我對他說,「你好哇,拉欽先生?小姐們和合府上的人都好哇?」太顯鼻子顯眼的了,我一說就臉紅。

我老琢磨我自己的年齡。你說,我剛剛十七歲,你說,十七歲的孩子,對拉欽大小姐說來太年輕了;那有什麼關係?再說,不是幾乎一眨眼的工夫,我就二十一歲啦麼?我晚上一天也不漏,到拉欽先生的宅外散步。雖然我看到那些軍官進了宅里,聽到他們在樓上的客廳里談話,而拉欽大小姐就在那兒彈豎琴,我的心就跟扎了一刀似的,但是我還是有兩三次,在人家全家都上床安歇了以後,作出體弱不支、心疼難撓的樣子來,在那所宅子周圍轉圈兒。一面心裡納悶兒,不知道哪個房間是拉欽大小姐的繡閣(我現在敢說,我當時一定把拉欽先生的臥室猜作是拉欽大小姐的繡閣了),心裡想,最好這所房一下着起火來,站在那兒看的一群人都嚇傻了,我扛着梯子,從人群中衝過去,把梯子豎在她那繡閣的窗戶那兒,兩手抱着她把她救出來,又因為她有東西撂在後面,我又回到火里去給她找那東西,因而死在火里。因為一般說來,我的愛是不摻雜個人的私心的,認為我能在拉欽大小姐面前一顯身手,然後死去,也就心滿意足了。一般是這樣,但是並不永遠是這樣。有的時候,更光明的妙想美景,在我面前出現。要是拉欽先生府上要開跳舞盛會,我為去赴會(這是要在三個星期以前就開始盼望的)而梳妝打扮(這是要費兩個鐘頭的工夫的),那時候,我就敞開了把美好的光景想象。我想象,我斗着膽子,對拉欽大小姐把我愛慕她的熱情和盤托出。我想象,拉欽大小姐把她的頭伏在我的肩頭上,嘴裡說,「哦,考坡菲先生,我的耳朵沒聽錯了嗎?」我想象,拉欽先生第二天早晨大駕親臨,來拜訪我,對我說,「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先生,我女兒把話都對我說了。年輕並沒什麼可反對的。這是兩萬鎊。你們過快活日子吧!」我想象,我姨婆始而反對,終而悔悟,給我們祝福;狄克先生和斯特朗博士都參加了婚禮。我相信——我的意思是說,我現在回憶起來,我相信——我並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我還敢保,我並不是不謙遜退讓;但是儘管如此,而所有這一切,卻仍然照舊不斷發生。

我現在朝着那家仙宮神宇走去,那兒燈光輝煌、人語嘈雜、樂音悠揚、花草繽紛,軍官紛來(這是我看着極為痛心的),還有拉欽大小姐,簡直地是儀態萬方,風姿千狀。她身上穿着一身藍衣服,頭上戴着幾朵藍花兒——幾朵相思花。其實她哪兒還用戴什麼相思花呢?一點兒不錯,這是我第一次被請赴一個成年人的跳舞會的,我在這個會上,只覺得很不得勁兒;因為我好像跟誰都沒有關係,也沒有任何人對我有任何話可說,只有拉欽先生是例外。他問我,我的同學都好哇。其實他很沒有問那個話的必要,因為我不是到那兒去讓人揭短的。

但是我站在門口那兒待了一會兒,把我心頭供養的那位女神的神光秀色飽餐了一頓,她——她呀,拉欽大小姐呀!——來到我跟前,令人愉快地問我跳舞不跳舞?

我鞠了一躬,結結巴巴地說,「只跟你跳,拉欽大小姐。」

「不跟別人跳?」拉欽大小姐問。

「跟別人無論誰,我都不感到快樂。」

拉欽大小姐大笑,臉上一紅(或者說,我認為她臉上一紅),嘴裡說,「往後數第二場,我跟你跳。」

我挨到時候了。我迎上前去的時候,拉欽大小姐帶着疑慮不定的樣子說,「這一場是圓舞,我想,你會跳圓舞嗎?要是不會,貝雷上尉——」

但是我會跳圓舞(而且活該作臉,還跳得很好),因此我就帶着拉欽大小姐上場。我把她從貝雷上尉身旁硬拽過來。貝雷上尉一定覺得很難過,這是我敢斷言的。但是他在我眼裡卻不值一顧。我不也曾難過嗎?我現在和拉欽大小姐一塊兒跳圓舞啦。至於在什麼地方跳,都在什麼人中間跳,跳了多大的工夫,我是一概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同一個一身翠藍的天使,像凌空御風一樣,飄飄然浮在一種迷惘蒙騰的福海樂洋之中。到後來,我只見我和她單獨來到一個小小的屋子裡,一同坐在沙發上。在我的扣眼上戴着一朵花(一朵紅山茶,花了半克朗買的)。她說這朵花兒好。我把這朵花給了她,同時說:

「我可得跟你要個大價兒,要一個無法計算的價兒。」

「真箇的!那是什麼哪?」

「你戴的一朵花兒,你給了我那朵花兒,我就要像守財奴護守金子那樣護守那朵花兒。」

「你這孩子可真有膽量,」拉欽大小姐說。「拿去吧!」

她並非不高興的樣子,把她戴的花兒給了我;我把那朵花兒接到手裡,先吻了它一下,然後把它放在心窩裡。拉欽大小姐大笑,把手插在我的胳膊彎兒里,說,「現在你把我送到貝雷上尉跟前吧。」

我正琢磨這番見面的美妙光景和這次圓舞,琢磨得出神入迷的時候,她又來到我跟前,還攙着一個平平常常,年事漸長的紳士(那個紳士一直不斷地打了一晚上的默牌),對我說:

「哦,這位就是我那位有膽量的朋友!考坡菲先生,齊斯勒先生想要認識認識你。」

我立刻認為,他一定是拉欽先生府上的世交,所以覺得非常高興。

「我很佩服你的眼力,考坡菲先生,」齊斯勒先生說,「這就說明你的眼力很高。我想,你不會對於種啤酒花感到太大的興趣吧。我就是個大量種啤酒花的園主,要是哪一天你高興到我們那一塊兒——艾什弗得〔7〕那一塊兒——去那兒轉一轉,那我們歡迎你在那兒要待多久就待多久。」

〔7〕 艾什弗得:鎮,在肯特郡中部偏東南。

我熱烈地對齊斯勒先生表示了謝意,和他握了手。我認為我正做着一個美夢。我又跟拉欽大小姐跳了一場圓舞。她說我跳圓舞跳得好極了!我回家的時候,簡直地說不出來的幸福,一整個夜晚想象圓舞的滋味,把胳膊圍在我那個親愛的天神翠藍的腰上。那一天以後,過了好些日子,我還老琢磨那次的幸福時光,琢磨得出神入迷。不過我卻在大街上見不着她了,到她家去也見不着她了。在這種失望中,那件神聖的盟物,枯萎了的花兒,絕不能使我得到多少安慰。

「特洛烏,」有一天,吃完了正餐,愛格妮對我說。「你猜一猜,明兒什麼人要結婚?一位你愛慕的人。」

「我想不會是你吧,愛格妮?」

「怎麼會是我!」她把她那表現一團高興的臉從她正抄着的樂譜上抬起來說。「你聽見他說什麼來着嗎,爸爸?——要結婚的是拉欽大小姐喲。」

「跟—跟貝雷上尉結婚?」我只有問這句話的氣力。

「不是,不是什麼上尉。跟齊斯勒先生,一個種啤酒花園子的。」

我心情沮喪,有一兩個星期之久。我把戒指摘掉了,我把我最壞的衣服穿出來了,我不擦熊油了,我時常對拉欽大小姐那朵枯萎的花哀悼悲傷。那時候,我對於這種生活已經有些厭倦了,同時那個屠夫又來招惹我,我把花兒扔掉,和那個屠夫打了一場,光榮地把他打敗了。

這件事,還有,我重新戴起戒指來,重新擦起熊油來,不過擦得沒有從前那樣多,這種種情況,就是我現在在我長到十七歲那年能最後辨認出來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