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八章 一度回顧 · 1 線上閱讀

我的學童時期啊!我的生命里那一段時期,從童年到青年——不聲不響、似水一般就流去了——無影無蹤、不知不覺就度過了!那一股水流,從前汩汩前去,現在卻只是一條乾涸的水道,長滿了青草了,讓我來看一看那股水道,想一想在那股水道還有水流着的時候,都留下了些什麼蹤跡,可以使我想起那股逝水,都怎樣流的。

一瞬之間,我就又坐在大教堂里我的座位上了;我們每星期天早晨,為了上教堂,特意先在學校聚齊,然後一塊兒到那兒去。土地的氣息、陰陰沉沉的空氣、外面世界完全絕隔的感覺、蔓延縈迴在黑黑白白拱形樓廂和內廊里的風琴聲音,就像翅膀一樣,把我又帶回舊日,使我半睡半醒,如在夢中,在那些日子上款款翩躚。

我在學校里,已經不是最末了一名學生了!在幾個月的時間裡,我就已經跨過好幾個學生的前面了。但是那個考第一名的學童,在我眼裡,仍舊是一個三頭六臂的人物,超群軼眾,高不可攀,使我仰視,目為之眩。愛格妮說,「不是那樣」,我就說「是那樣」,同時告訴她,她想不出來,那位了不起的大人物,都掌握多少累累滿腹的學問;但是她卻認為,到了相當的時候,他那個地位,即便我,即便我這樣微弱無力、想要巴高望上的傢伙,也可以達到。這個大學生,並不像史朵夫那樣私下是我的密友,公開是我的保鏢,但是我對他卻是恭而敬之的。我所想的主要是:他離開斯特朗博士的學校那時候,他會是什麼樣子,人們得怎麼樣,才能取得能和他抗衡的地位。

但是這兒一下來到我眼前的是什麼人呢?原來是我所愛的謝波得小姐。

謝波得小姐是奈廷格女學舍里的寄宿生。我崇拜謝波得小姐。她是個身材細小的女孩子,穿着件緊箍在身上的上衣,一副圓圓的臉蛋兒,滿頭鬈曲的麻色〔1〕頭髮。奈廷格女學舍的學生,也到大教堂里去做禮拜。我不能看我的公禱書,因為我要看謝波得小姐。唱詩隊歌唱的時候,我只聽到謝波得小姐。我在心裡暗中把謝波得小姐的名字插在公禱文里。我把她插在王室人員之中〔2〕。回到家裡我待在我自己的屋子裡的時候,我有時發一陣愛情的狂歡,不知不覺地叫起來:「哦,謝波得小姐!」

〔1〕 淡黃棕色。

〔2〕 在英國教堂做禮拜,讀過《主禱文》,再讀短禱文,唱聖歌,於是首先為現任國王祈禱,次為王室人員(王后、太子等)祈禱。

有一陣兒,我對於謝波得小姐的心意琢磨不透,不過到後來,天意保佑,我們在一個跳舞學校里見了面兒了。謝波得小姐作了我的舞伴。我的手碰到謝波得小姐的手套,於是感到一股酥麻,像過電一樣,由我的夾克右臂一直往上,通到我的頭髮梢兒才出來了。我並沒對謝波得小姐說什麼甜蜜的話,不過我們卻兩心相照,靈犀已通。我和謝波得小姐生來就是為了要結合為一的。

我真不明白,我當時為什麼偷偷地給了謝波得小姐十二個巴西核桃〔3〕,作為禮物。巴西核桃並不能表示愛情,巴西核桃,你包它們的時候,很難包得方方正正、熨熨帖帖的,巴西核桃很難弄得開,你就是把它們放在屋門上擠軋,都不容易弄開,而且弄開了,又油膩膩的;然而我卻認為,送謝波得小姐這種東西極為合適。果仁軟餅乾,我也給謝波得小姐送過,我還送過她數不過來的橘子。我有一次,在存衣室里吻了謝波得小姐一下,哎呀,那就是登上了九天了!第二天,流言蜚語傳到我的耳朵里,說奈廷格小姐,因為要矯正謝波得小姐的里八字腳,給謝波得小姐穿上了矯腳架,我聽了這個話,我那份痛苦難過、憤怒怨恨,就不用提了!

〔3〕 巴西核桃:產於巴西等地的一種堅果,可作飯後甜食。其果須以斧劈之始開。

謝波得小姐既然是我當時心裡惟一想的,嘴裡惟一說的,那我怎麼會變得跟她掰了交情了哪?我簡直地無從想象起。然而我和謝波得小姐之間,卻慢慢冷淡起來。人們嘁嘁喳喳的謠言,傳到我的耳朵里,說謝波得小姐曾說過,她不喜歡我那樣直眉瞪眼地瞧她,同時公開承認,說她喜歡昭恩斯少爺,昭恩斯!一個絕對一無所長的學童!我和謝波得小姐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後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見奈廷格小姐學舍的女學生出來散步。謝波得小姐走過去的時候,把嘴一撇,對她的同學大笑。這一下什麼都完了。一生的忠誠——那好像是一生,反正「真是」「好像」,還不是一樣——一下完蛋了。在朝禱的禮拜里,謝波得小姐的名字勾掉了,王室一家從此一下和她脫離關係了。

謝波得小姐既然是我當時心裡惟一想的,嘴裡惟一說的,那我怎麼會變得跟她掰了交情了哪?我簡直地無從想象起。然而我和謝波得小姐之間,卻慢慢冷淡起來。人們嘁嘁喳喳的謠言,傳到我的耳朵里,說謝波得小姐曾說過,她不喜歡我那樣直眉瞪眼地瞧她,同時公開承認,說她喜歡昭恩斯少爺,昭恩斯!一個絕對一無所長的學童!我和謝波得小姐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後來,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見奈廷格小姐學舍的女學生出來散步。謝波得小姐走過去的時候,把嘴一撇,對她的同學大笑。這一下什麼都完了。一生的忠誠——那好像是一生,反正「真是」「好像」,還不是一樣——一下完蛋了。在朝禱的禮拜里,謝波得小姐的名字勾掉了,王室一家從此一下和她脫離關係了。

我在學校里又提升了,同時沒有人攪我,使我不得安靜。我現在對奈廷格小姐學舍里那些年輕的姑娘不再客氣了,並且即便她們人數增加到兩倍,美麗增加到二十倍,我也不會對她們裡面任何一個眼花心迷了。跳舞學校在我心裡變成了使人厭煩的玩意兒了;我納悶兒,不明白那些女孩子不會自個兒跳,卻非來招惹我們男孩子不可。我現在成了寫拉丁韻文的名家了,連靴子帶兒都不顧得系了。斯特朗博士公開對人說,我是一個前途無限的年輕學子。狄克先生一聽這話,簡直都樂瘋了,我姨婆就在下次郵寄的時候,給我寄了一幾尼。

一個年輕屠夫的影子現在出現了,就像《麥克白》里那個戴盔的頭〔4〕一樣。這個年輕的屠夫是什麼人呢?他是坎特伯雷那些小伙子裡的一霸。大家都模模糊糊地相信,他用牛油擦頭髮,因此給了他超人的力氣,成年的大人都只能跟他打個平手。他是個臉盤大、脖子粗的年輕屠夫,兩片紅臉腮,上面長的疙疙瘩瘩地,一肚子的壞水,一張掏不出象牙來的狗嘴。他那張臭嘴;專門用來糟蹋斯特朗博士學校里那些年輕的紳士。他公開地說,要是他們想挨兩下子,那他就給他們兩下子。他在他們中間(連我也在內)指着名兒叫陣,報字號,說他只用一隻手,把另外那一隻綁在身後面,就可以把那幾個孩子打趴下。他在路上,截住了那些小一些的孩子,往他們的光頭上用拳頭鑿,在大街上,公開給我遞戰表。這種種情況,就構成很充足的理由了,我下決心非和這個屠夫打一下不可。

〔4〕 《麥克白》第4幕第1場,麥克白謁三女巫於妖洞,問以未來之事,三女巫乃召鬼顯魂以示之。第68行後,第一個顯出之魂是一個戴盔的頭。

時間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地點是一個長綠草的窪地,在一堵牆的角落裡。我按着約好了的時刻,和這個屠夫見了面。我在我的同學中間,選了幾個給我作助斗,給那個屠夫作助斗的有另外兩個屠夫,還有一個年輕的開店的和一個打掃煙囪的。初步的安排都辦妥了,我和那個屠夫相對而立。一眨眼的工夫,那個屠夫,在我的左眼上,點起一千支蠟燭來。另一眨眼的工夫,我就不知道,哪兒是牆,哪兒是我自己,哪兒是任何別的人。我分不出來誰是我自己,誰是那個屠夫,我們兩個永遠糾纏在一起,揪扭在一起,在那片踐踏蹂躪的草地上擸來滾去。有的時候,我看見那個屠夫,雖然血流被面,卻仍沉着不亂。有的時候,我就什麼也看不見,只坐在我的助斗人膝上,張着嘴喘息。有的時候,我向那個屠夫瘋了一樣地猛擊,用拳往他臉上捶,把我自己的手骨節都捶破了,卻不見他有一丁點兒慌亂的意思。後來我從昏迷中醒來,腦袋暈得很厲害,好像睡眠中發暈,眼看着那個屠夫揚長走去,另外那兩個屠夫、那個年輕店東和打掃煙囪的就對他祝賀。他一面走,一面穿襖,從這種光景里,我就猜想(還真猜着了),勝利是屬於他的了。

他們把我弄回家去,樣子可就慘啦,他們給我在眼上糊上牛肉〔5〕,擦上醋和白蘭地,同時看到我的上嘴唇鼓起一塊來,老高、發白,腫得不可開交。我有三四天的工夫,不能出門兒,弄成難看至極的傢伙,用一個眼罩兒罩在眼上,要是沒有愛格妮像個姐妹那樣,安慰我,念書給我聽,使時光過得短,過得鬆快,那我就該悶死了。我對愛格妮把心裡的話都說了,我永遠對她說心裡的話。我把那個屠夫的一切,都告訴了她,我告訴她,那個屠夫都怎麼一直不斷地來欺負我。她以為,我除了跟那個屠夫見個高低就沒有別的辦法,但是同時因為我真跟他見了高低,就又畏縮、又哆嗦。

〔5〕 眼打青了,用生牛肉糊在眼上是英國很老的醫療法,取其涼而有水分。白蘭地和醋可使血不凝聚而疏散。

時光悄悄靜靜,人不知鬼不覺地過去了。在現在來到的歲月里,亞當斯已經不是學長了,不止是現在不是,而且不止一天兩天就不是了。他很久以前就離開學校了,因此,他回到學校來看斯特朗博士的時候,除了我以外,沒有幾個人還認得他了。亞當斯幾乎馬上就要當上律師了:他要給人家當辯護士,還要戴假髮。我現在看到他,覺得他比在學校的時候,更謙虛老實了,看着也不像從前那麼威武了,這是我沒想得到的。他還並沒使全世界為之震驚傾倒呢,因為,據我所能見到的說來,世界一切好像都跟從前幾乎完全一樣,並看不出來,多了他這樣一個人。

現在來了一段空白時期,在這個時期里,詩歌中和歷史上的勇夫武士,威武地成行成列,好像沒完沒結,大踏步走了過去。在這些人物後面跟着來的是什麼呢?是我自己已經成了學長了!我居高臨下,看着在我下面那一列學童,對於其中那些令我想起我剛來此地那時候的情況的,我以屈尊俯就的態度給以照顧。我剛來此地那時候,那個小傢伙好像和我並無關聯,我所記得的他,好像只是一件遺落在人生之路上的什麼——好像只是一件我從旁經過的什麼,而不是過去的我本人——我想到他,差不多好像只是想到另外一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