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七章 古城遇故 · 5 線上閱讀

我跟他們告別以前,他們兩位,都那樣死氣白賴地非要在他們離開這個城市以前,請我到他們那兒吃飯不可,因此我無法謝絕,就答應了他們。但是,第二天晚上,我有好多功課要預備,那天不能去他們那兒,所以米考伯先生安排了一下,說他第二天上午到斯特朗博士的學校里去(他覺得有一種預兆,匯款在那一次郵遞的時候就可以送到),第三天晚上我再到他們那兒去,如果那樣對我更方便的話。因此,第二天上午,他們從教室里把我叫出去,我在起坐間看到米考伯先生。他來的目的,是要告訴我,飯局還是按照原先商議的日子舉行。我問他,匯款來了沒有,他只把我的手使勁握了一下,然後起身走去。

那天晚上,我從窗戶里往外看的時候,我看見米考伯先生和烏利亞兩個人,胳膊挽着胳膊,從街上走過。這件事使我吃了一驚,鬧得我心裡不得坦然。他們兩個是:烏利亞身居卑賤,很感覺到米考伯先生對他那番眷顧之情,米考伯先生就恬然自適,認為自己對烏利亞垂青下顧,很覺得意。但是第二天在約定的時候——下午四點鐘——我到小客店去赴他的飯局,我從米考伯先生嘴裡聽到,米考伯先生曾和烏利亞一塊兒到烏利亞家去過,而且在他們家喝過摻水白蘭地。我聽到這個話,更加驚異。

「這陣兒我可以跟你說,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少爺,」米考伯先生說,「你這位朋友希坡是一個將來有做大法官之份的青年。假使當年我的困難達到緊要關頭的時節,我就跟這位青年認識,那我現在敢說,我相信,我對付我那些債主的時候,就不至於那麼糟糕了。」

我很難說我能看出他這句話的所以然來。因為,事實上,米考伯先生對他那些債主,半個便士都沒還過。不過我不好意思追問。同時,我也不好意思對他說,我希望他跟希坡並沒任什麼都說出來;我也不好意思查問,他們是否談到我很多話。我不肯惹米考伯先生傷心;或者說,不論怎麼樣,我不肯惹米考伯太太傷心,因為她很敏感,但是我對於這件事卻心裡不能坦然平靜,並且以後時常想到這件事。

我們那頓正餐吃得很夠可口稱心的:有一道很美的魚、有烤小牛裡脊、有煎肉末灌腸、有鵪鶉,還有布丁。我們喝的是葡萄酒和有勁頭的麥酒。吃完了飯,米考伯太太還親手給我們兌了一缽滾熱的盆吃酒。

米考伯先生異乎尋常地嬉笑歡樂。我從來沒看見他曾那樣有說有笑。他喝盆吃酒都喝得臉上放光,好像滿臉上了一層油彩一樣。他對於這座城市,由高興而愛好起來,直乾杯祝它繁榮。他說,他和米考伯太太住在那兒那幾天,日子過得再也沒有那麼安閒、舒適的了。他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們在坎特伯雷過的那幾天可心的日子。他以後又為我乾杯,跟着他自己,還有米考伯太太,還有我自己,我們三個人一塊兒把我們舊日相交的歲月,重新回憶了一遍,在這番重溫舊交的經歷中,又把家具等等賣了一次。於是我為米考伯太太乾杯,或者,至少,我很謙虛地說,「如果您允許我,米考伯太太,那我現在就要榮幸地給您祝壽啦,大媽。」這樣一來,米考伯先生就大做其文章,把米考伯太太的人品,大大地稱讚了一番,說她永遠一直是他的導師、軍師、朋友,而且奉勸我,到了結婚的年齡,就娶這樣一位賢妻,如果能找到這樣賢妻的話。

盆吃酒都入肚以後,米考伯先生更加親熱、更加歡樂。米考伯太太的心情也飄揚高舉,於是我們大家唱起《昔時往日》〔8〕來。我們唱到「呢處系我慨手,忠實慨老友,」我們圍着桌子,手和手緊握,我們唱到「我哋必定要把醪糟廠開哈一氣」,我們都真正受到感動,雖然我們並不懂那句話的意思。

〔8〕 《昔時往日》:蘇格蘭詩人彭斯所作的一首詩,曾譜為歌曲。原詩用蘇格蘭方言寫成。此處所引為第17行、第19行,意謂「忠實老友,我把我的手伸給你」,「咱們定要盡情快意痛飲一氣」。方言譯出。

總而言之,我從來沒看見任何人,有像米考伯先生那樣歡暢淋漓的,一直到那天晚上最後一分鐘——到我跟他自己,還有他那脾氣柔馴的太太,親熱地告別的時候。因此,我第二天早晨七點鐘,想不到會接到下面這樣一封信,(那封信是那天晚上九點半鐘——我和他們告別後一刻鐘寫的)當然遠非我所逆料。只見信上寫道:——

我之親愛小友,

棋局已定,一切皆完。今夜此夕,我把遭受煩難苦惱蹂躪的面目掩飾於故作歡樂的面具下,所以沒肯把匯款無望的消息,陳敘於君前。此種情況,受之令人可恥,思之令人可恥,言之令人可恥;我只得把寓居此店所負之財務責任,以預還券方式,暫時應付,此券須十四日內,於倫敦噴屯維爾我之宅內付款。此券到期,我並無錢可還。屆時惟有毀滅而已。霹靂已臨頭上,大樹勢必摧折。
讓寫這封信給你的可憐蟲,吾親愛之考坡菲,作你終身之燈塔可也。他所以寫此信,其目的即為此,其希望亦在此。如此人尚可自認有此作用,則一線光明,或尚可射入此人殘生中所處暗無天日之地下獄室內。但此人目下,就其最輕微一方面言之,是否尚能長壽,實屬極成問題。
此為最後一信,親愛的考坡菲,你受之於此不齒於人類之乞兒,維爾欽·米考伯。

這一封信的內容使人神傷心摧,我看了以後非常吃驚,因此我就一直往那個小客店奔去,打算在去斯特朗博士的學校時,順路到那兒去一下,想法子說幾句勸解的話,來寬慰寬慰米考伯先生。但是在我往那兒去的半路上,我迎頭看見往倫敦去的驛車,車後部高高坐着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先生一副坦然自樂的活標本,微笑着聽米考伯太太的談話,還從一個紙袋子裡往外掏核桃吃,同時胸前口袋裡,就伸出一個酒瓶來。既然他們並沒看見我,我就認為,從各方面來看,我頂好就也裝作沒看見他們。於是,我心上像一塊石頭落了地似的,取道於一條去學校最近的胡同,同時感到,總的看起來,他們去了,我心上鬆通了;雖然如此,我還是非常地喜歡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