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七章 古城遇故 · 4 線上閱讀

我一心不想別的,只想能一下把米考伯先生支開那個地方才好,所以,我就把帽子拿在手裡,臉上燒得火紅,回答他說,我可以千真萬確地告訴他,我是斯特朗博士學校的一名學員。

「一名學員?」米考伯先生把眉毛一揚說。「我聽到這個話,太高興了。其實,有我這位朋友考坡菲這樣的頭腦,」他對烏利亞和希坡太太說,「並不需要這樣培育陶冶,當然,他要是對於人情世故,沒有那樣豐富的知識,他也許就需要了——儘管如此,那副頭腦,卻仍舊是一塊肥沃的土壤,潛伏着無限繁殖稼禾的地力——簡單地說吧,那副頭腦,能從古典圖書里得到學問,要多淵博就多淵博。」

烏利亞把他那兩隻瘦長的手,扭在一塊兒,從腰部以上,令人可怕地歪扭了一下,來表示他同意米考伯先生對我的奉承。

「咱們一塊兒去看一看米考伯太太好不好,米考伯先生?」我想把米考伯先生支走,所以說。

「如果你肯賞臉,對她下顧,當然好,考坡菲,」米考伯先生站起身來說,「我於心無愧,要在我們的朋友面前說一說:我這個人,數年以來,一直就跟經濟困厄作搏鬥。」我知道他一定非把這一類話說出口來不可,因為他一向就永遠以他的經濟困難為自誇的話料。「有的時候,我戰困難而勝之。又有的時候,困難就把我——簡單地說吧,打得趴在地下。也有過某些時候,我向困難連續不斷地直打耳光,另外也有過某些時候,困難太多了,那時我就不得不認輸,就得引《凱陶》里的話跟米考伯太太說,『柏拉圖呵,汝固最善推論。現在一切皆終。我不能再挺身而鬥了。〔5〕』但是在我一生之中,」米考伯先生說,「我最感滿意的時候,沒有過於我把胸中的悲哀,向考坡菲的胸中,傾囊倒篋而出之的時候,我這是說,如果我可以把一些主要是由於代理書和以兩月或四月為期的定期借券引起的困難,說成是胸中的悲哀的話。」

〔5〕 凱陶,羅馬名人,曾反對愷撒,戰敗被圍,寧死不降。據說其自殺之夜,讀柏拉圖之《費道》,其書言靈魂不滅之理。英國18世紀文人愛狄生據之作悲劇《凱陶》,其第5幕第1場第1行,即此處所引。

米考伯先生用後面的話結束了他這篇富麗堂皇的諛詞:「希坡先生!再見!希坡太太,在下跟您告假啦!」跟着他以他那最文雅的儀容和我一同走出門去,在便道上他那雙皮鞋一路高響不絕,他還一面走,一面哼着小調兒。

米考伯先生住的是一個小店兒,他在這個小店裡又住的是一個小房間,僅有一扇隔斷,和商店跑外的店伙們住的房間隔斷,因此很濃的煙草氣味瀰漫室內。我認為這個房間下面一定是廚房,因為有一股熱烘烘的油膻味兒從地板縫兒冒了出來,牆上就掛着淋漓欲滴的水珠兒。我的確知道那個房間和酒吧間離得很近,因為那兒聞到烈酒的氣味,聽到玻璃杯噶啦噶啦的聲音。就在這樣一個房間裡,我們看到米考伯太太,倚在一個小沙發上(沙發上面掛着一張賽馬的畫兒),腦袋緊靠着壁爐,兩隻腳就跐在房間另一頭兒上放着的一個食物擱子上,把擱子上的芥末都跐到擱子外面去了。米考伯先生是頭一個進這個房間的,進去了,就對米考伯太太說,「我的親愛的,讓我來給你介紹一位斯特朗博士的大學生。」

我附帶地說一下,我當時注意到,米考伯先生雖然對於我的年齡和身份還是和從前一樣,弄不清楚,但是他卻永遠記得,我是斯特朗博士的學生,因為這是一樁文雅事兒。

米考伯太太起初大吃一驚,跟着說,她見到我非常高興。我見到她,也非常高興,於是,我們雙方都很親熱地互相問候了之後,我靠着米考伯太太,坐在那個小沙發上。

「我的親愛的,」米考伯先生說,「你把咱們目下的情況,對考坡菲說一說吧,我認為毫無疑問,他很想知道知道,有你對他說;那我就去看報啦,看一看報上的廣告欄里,有沒有什麼事由兒好做的。」

「我本來還以為你在普利茅斯哪,大媽,」米考伯先生出去了以後,我對米考伯太太說。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少爺,」她回答我說,「我們是去普利茅斯來着。」

「為的是好沾近水樓台的光?」我提着頭兒說。

「正是那樣,」米考伯太太說,「為的是好沾近水樓台的光。但是,我把實話對你說吧,他們稅關上,不用有才能的人,想要給米考伯先生那樣有才能的人在哪一個部門找個位置,我娘家的人在當地的勢力使不上勁兒。他們反倒不肯用米考伯先生那樣有才能的人。因為他要是一見用,那只能把別人比得都不行了。除了這個以外,」米考伯太太說,「我還不瞞你說,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少爺,我娘家在普利茅斯住的那一房,知道了米考伯先生來到那兒,還帶着我自己、帶着小維爾欽、他妹妹、還有那一對雙生兒,他們可就沒拿出他們應該拿出來的那種熱誠來歡迎米考伯先生,本來他們應該熱誠地歡迎他,因為他剛從羈絆之中解脫出來呀。我實話實說吧,」米考伯太太說,說到這兒,把聲音放低了——「這個話我可就是跟你說——他們接待我們,態度極其冷淡。」

「有這等事!」我說。

「不錯,」米考伯太太說。「看到人類這一方面,真令人感到難過,考坡菲少爺,但是他們接待我們,可實實在在地冷淡。那是不容置疑的。我說實話吧,我娘家住在普利茅斯那一房,在我們到那兒還不到一個星期,就對米考伯先生抓破了臉,破口罵起來。」

我嘴裡說,同時心裡也認為,他們應該自覺羞愧難當才對。

「但是,事情可又一點不錯是那樣,」米考伯太太接着說。「在這種情況下,你說像米考伯先生那樣有骨氣的人,該怎麼辦?明擺着的道路只剩下一條。跟我娘家那一房借路費,再回倫敦;什麼都豁出去了,也得再回倫敦。」

「那麼你們一家又都回了倫敦啦,大媽?」我說。

「我們又都回了倫敦啦,」米考伯太太回答說。「從那時以後,我就跟我娘家別的房份商議,米考伯先生究竟應該採取什麼路子,才最合適——因為,我一心認為,他一定得採取一條路子,考坡菲少爺,」米考伯太太用辯論的口氣說。「一家六口,還不算傭人在內,不能喝西北風活着啊。」

「當然不能,大媽,」我說。

「我娘家另外那幾房,」米考伯太太接着說,「都認為,米考伯先生應該馬上就把眼光盯在煤炭上。」

「盯在什麼上,大媽?」

「盯在煤炭上,」米考伯太太說。「盯在買賣煤炭上。米考伯先生打聽了一下之後,一心相信,認為在麥得維河〔6〕上做煤炭的買賣,可以給像他那樣有才能的人打開一條路子。既然是這樣,那麼,正像米考伯先生一點不錯說的那樣,第一步得做的事就是到這兒來,親眼看一看這條麥得維河。所以我們就來到這兒,看過了麥得維河。我剛才說『我們』,考坡菲少爺,」米考伯太太感情激動地說,「因為我永遠也不能不跟米考伯先生。」

〔6〕 麥得維河:英國東南部一條河,在泰晤士河下游與之合流。

我嘟囔了一句,表示我對她的敬慕和讚許。

「我們到這兒來啦,看過了麥得維河啦,」米考伯太太重複了一遍說。「我對於在麥得維河上做煤炭買賣的意見是:這個買賣也許需要才能,但是它更需要資本。才能,米考伯先生有,資本,米考伯先生沒有。我認為,我們把這條河的大部分都看過了,而這就是我個人的結論。我們既然已經來到這兒,離坎特伯雷很近了,米考伯先生認為,如果不稍微再往前走一走,不到這兒來看一看這兒這個大教堂,那就未免有虛此行了。第一,因為那個大教堂真值得一看,而我們可從來沒看見過它,第二,在一個有大教堂的城市裡,也許有可能會有什麼機會出現。我們來到這兒已經有三天了,」米考伯太太說。「一直頂到現在,可還沒有什麼機會出現;我們現在正等倫敦的匯款,好發付我們住客店的一切財務負擔;這話你聽起來,考坡菲少爺,不會像一個生人聽起來那樣詫異的。那筆款要是匯不來,」米考伯太太說到這兒,感情極為激動,「那我跟我的家(我是指着我們噴屯維爾〔7〕的寓所說的)就隔絕了,跟我的小子和閨女,跟我那兩個雙生兒,就都見不着面兒了。」

〔7〕 噴屯維爾:當時為倫敦西郊區,是住宅區,為小康人家等所居。

我看到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在這樣山窮水盡的困難焦慮中,感到無以復加的同情,我就把這份意思對米考伯先生說了(這時他已經回來了),同時又說,我只想,我能夠有錢,能借給他們所需要的那麼多才好。米考伯先生回答我這句話的時候,很足以表示他心裡有多亂。他一面跟我握手,一面說,「考坡菲,你真夠個朋友,不過到了壞到不能再壞的時候,無論誰,總會找到一個有刮臉用具的朋友的。」米考伯太太一聽這句含意可怕的話,就用兩手摟住米考伯先生的脖子,求他把心安定下來。米考伯先生於是哭了起來;但是一會兒的工夫,卻又完全恢復常態,按鈴叫茶房,定了一份熱豬腰子布丁和一盤小蝦,預備明晨吃早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