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七章 古城遇故 · 3 線上閱讀

我從來沒見過,他的嘴,有像他表達他這番思想感情的時候咧得那麼大,他頰上的溝,有像那時候顯得那麼深。他表達這番感情的時候,還一直地把腦袋搖晃,把身子有節制地歪扭。

「我認為,烏利亞,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我說,「我敢說,如果你真想學,就有一些東西我可以教給你。」

「哦,你這個話我相信,考坡菲少爺,」他回答我說,「完完全全地相信。不過,因為你自己不是一個安賤人,所以,你對於那班安賤的人估量起來,也許就不能恰當了。我絕不拿求學問去衝撞冒犯比我高的人,所以我謝謝你啦。我這個人太安賤了。這兒咱們來到俺們這個安賤的小窩窩兒了,考坡菲少爺!」

我們進了一個低矮的老式房間,一直從街上就通到屋裡,在那兒我看到希坡太太,長得跟她兒子活脫兒一樣,只是身材矮點兒。她接待我的時候,卑躬屈膝到極點,還因為給了她兒子一吻,對我說一番抱歉的話。她說,他們儘管地位卑下,他們娘兒兩個卻仍舊有你疼我愛那種天性;他們希望,這種情況,不會讓任何人看着不順眼。那個房間,拾掇得潔淨整齊,半作起坐間,半作廚房,但是卻絕不嚴密幽靜。茶具都正在桌子上擺着,水壺也正在爐側鐵支爐台上開着。屋裡還有一個五屜櫃,櫃的上面是個小寫字檯,供烏利亞晚上讀書或寫字之用。那兒還放着烏利亞的藍色提包,裡面的紙張文件都往外冒,放着烏利亞的幾本書,其中提得占最顯著的地位,那兒還有一個三角櫥,還有通常應有的家具。我不記得,單件東西,有瘦削、抽掐、寥落清冷的神情,但是我卻的確記得,整個房間,有這種神情。

希坡太太仍舊還穿着素服,這大概是她那份卑鄙下賤的一部分吧。希坡先生已經死了多年了,雖然如此,而希坡太太卻仍舊穿着素服。我認為,她的服裝,只在便帽方面稍稍有些通融,在別的方面,她仍舊完全和她開始居喪的時候一樣,穿着一身素服。

「考坡菲少爺到咱們家來,」希坡太太一面預備茶,一面說,「我的烏利亞,可真不容易。今兒這個日子,我敢說,可得永遠不要忘了。」

「我早就說過啦,說您一定要這麼想的,媽,」烏利亞說。

「要是我能找出理由來,說我後悔你爸爸不該把我們那麼早就撂了,那個理由就是,他應該活到現在,認識認識今兒下午到咱們家來的是誰。」

我聽到這番奉承,覺得很窘;但是同時我感覺得到他們是把我當貴賓招待的,因此我認為,希坡太太是一位叫人很不討厭的婦人。

「俺這個烏利亞,」希坡太太說,「有好長好長的時間,就一直盼望今兒這個日子了,少爺。他直犯嘀咕,惟恐你嫌疵俺們太安賤了,不肯賞臉;我也跟他一樣,直犯嘀咕。俺們這陣兒安賤,俺們從前安賤,俺們以後還得老安賤,」希坡太太說。

「我敢保,並沒有道理教你非那樣不可,希坡太太,」我說。「除非你甘心情願那樣。」

「謝謝你啦,少爺,」希坡太太回答我說。「俺們知道俺們的身份,俺們能有這樣身份,俺們感謝天地還感謝不盡哪。」

我發現,希坡太太慢慢地離我越來越近,烏利亞就慢慢地湊到我的對面兒,他們從桌子上的食物里,挑選最美最精的,畢恭畢敬地布給我吃。說實在的,桌子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精美的東西,但是我卻覺得物輕人意重〔4〕,認為他們極盡張羅之能事。他們一下就談起一般的姨母、姨婆來,於是我也就把我姨婆對他們談了;他們又談起一般的爸爸、媽媽來,於是我就把我爸爸和媽媽對他們談了。跟着希坡太太又開始談起一般的後爸爸來,於是我就又開始要把我的後爸爸對他們談,但是卻沒談就打住了,因為我姨婆告訴過我,叫我對於那一方面,要緘口不言。當時我一個人,對付烏利亞和希坡太太兩個人,我所能有的機會,也就和一個又軟又嫩的軟木塞兒,對付一對羅絲鑽;一個初生、幼嫩的牙齒,對付兩個牙醫生;一個小小的羽毛球,對付兩個球拍子一樣。他們願意怎麼搏弄我,他們就可以怎麼搏弄我。他們拿話套我,把我不想說的話都套出來,還准能套出來,我現在想起來臉都發紅;特別是我當時年幼、天真,還以為我把心裡的話都對他們說了,是我心直口快,對那樣畢恭畢敬招待我的那兩個人,是大人物對小人物優渥眷顧呢。

〔4〕 物輕人意重:意譯,原文take the will for the deed(以意願為事實),似始見於羅馬詩人朱芬奈勒的諷刺詩第6首第223行。見於英人詩文中者,不具引。

他們母子,你疼我愛,那是毫無問題的。我認為,那種情況,對於我發生了影響,因為人同此心,屬於天性之力;但是他們兩個,一個人說了什麼,第二個緊接着就呼應什麼,一呼一應,有伏有起,這卻是一種人工之巧,遠非我當時所能抵抗。他們關於我自己這一方面,已經都聽到了,無可再套問了(因為我在枚·格貨棧那段生活和步入多佛那次跋涉,我諱莫如深),他們又開始談起維克菲先生和愛格妮來。烏利亞先把球扔給希坡太太,希坡太太把球接住了,又往回扔給烏利亞,烏利亞把球捧住了一會兒,又把球扔給希坡太太,他們就這樣你扔我接,反覆往來,把我鬧得眼花繚亂,不知誰扔誰接,因而心花迷亂,完全不知所措。這個球本身還老變化無端。一會兒它是維克菲先生,一會兒它是愛格妮,一會兒它是維克菲先生怎樣為人再好也沒有,一會兒它是愛格妮怎樣令我愛慕喜歡,一會兒它是維克菲先生的事務和收入,一會兒它是我們正餐後的家常生活,一會兒它是維克菲先生喝的葡萄酒、他喝葡萄酒的原因,以及他喝那麼多是一件不大好的事兒;一會兒是這個,一會兒又是那個,一會兒又是這個那個,無所不是;而在所有那個時間裡,我好像並沒怎麼開口,而且好像什麼別的也沒做,只是有的時候稍微鼓勵鼓勵他們,免得他們由於自己的卑賤而不勝羞愧,或者由於我的光臨而不勝榮耀;但是我卻看出來,我自己一直不斷地在那兒泄露這樣或者那樣我絕不應泄露的情況,並且在烏利亞那兩個有尖豁子的鼻孔一翕一張中,看到泄露之後產生的影響。

我開始感覺得有些很不得勁兒,恨不得從這次的拜訪中,完全擺脫開才好,正在脫身無計的時候,只見街上一個人的形影從門外走過——為了透透空氣,那時門正敞着,因為屋裡很暖,按照那時的時令而言,天氣有些悶——又回來了,從門外往裡瞧,一直走進屋裡,一面嘴裡高聲喊,「原來是考坡菲!有這麼巧的事嗎!」

那個人是米考伯先生!正是米考伯先生,身上帶着他那副單光眼鏡,手裡拿着他那個手杖,脖子上挺着他那副硬領,臉上顯着他那副文明優雅的神氣,話里含着他那副屈尊就教的口氣,所有一切,全副形象,無一不備!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說,同時把手伸了出來,「這次的邂逅,實在得說是可以使人深深感到,一切人事的白雲蒼狗,所有世事的變幻無常——簡單言之,這次遇故,真是迥異尋常。我剛才正在街上溜達,心裡琢磨,也許有什麼可能的情況出現,我對於這種情況,近來深抱歡樂,卻沒想到,一下遇見了一位情誼高厚的小友,在我一生中最多事之秋交的一位小友——在我面前出現。我可以說,在我一生時來運轉的時候結交的小友。考坡菲,我的親愛的小友,你可好啊?」

我現在不能說——實在不能說——我在那一個人家裡看到米考伯先生,覺得高興;不過我還是對他說了,我見了他也很高興,跟他很親熱地握手,同時問米考伯太太的身體怎麼樣。

「謝謝你惦着她,」米考伯先生說,同時像從前那樣,把手一揮,把下頦在襯衫領子裡一挺。「她的身體,還算差不多就復原了。那對孿生兒已經不必從天然源泉里吸取養分了——簡單地說吧,」米考伯先生又露出了一陣說體己話的樣子來,說,「那兩個雙生兒斷了奶了——米考伯太太現在正作我旅途中的伴侶。她要是能和她這位不論哪一方面都得說是朋友,這位在神聖人倫中最忠誠不渝的摯友,重敘舊好,那她可該樂壞了。」

我說,我能見到她,我也要非常高興。

「那你太好了,」米考伯先生說。

跟着米考伯先生微笑起來,把下頦在領子中間一挺,朝四外看去。

「我可以看出來,我的朋友考坡菲,」米考伯先生文質彬彬地說,說的時候,並非衝着某一個人,「並非一人獨處,而是在這兒交遊宴集,共宴的是一位居孀的夫人,還有一位顯然是她膝前的人——簡單地說吧,」米考伯先生又來了一陣說體己話的樣子,說,「她的令郎。你能給我介紹一下,那我就引為無上光榮。」

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當然沒有法子,不能不把米考伯先生介紹給烏利亞·希坡和他母親,因此我就把他介紹給他們了。他們在他面前,極盡卑躬屈膝之能事,所以米考伯先生就移椅落座,以最優遊雅致的姿勢把手一揮。

「凡是我這位朋友考坡菲的朋友,」米考伯先生說,「都有權來要求我也拿朋友看待他們。」

「俺們太安賤了,先生,」希坡太太說,「我和我兒子,俺們倆都太安賤了,不配跟考坡菲少爺做朋友。他太好了,肯賞臉來到俺們這兒,跟俺們一塊兒吃吃茶點,他肯光顧,俺們太感激了。俺們對你也太感激了,因為你眼裡還有俺們。」

「太太,」米考伯先生鞠了一躬說,「你太客氣了。不過,考坡菲,你現在乾的是什麼事由兒哪?還是葡萄酒那一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