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七章 古城遇故 · 2 線上閱讀

他剛一跟我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一點也不信會真有這回事,只認為他說的這個素不相識的人,不過是狄克先生的一種幻覺,也和給他惹出那麼些麻煩來的那個倒霉透了的國王是一路貨色。但是我細細想了一想以後,我的腦子裡就起了一種疑問,是不是有人,有兩次之多,當真企圖要把可憐的狄克先生,或者用這種企圖相威脅,說要把可憐的狄克先生,從我姨婆的翼覆之下劫走,而我姨婆,由於對狄克先生愛護之心太強(這是我從她自己那兒知道的),捨不得狄克先生離開她的翼覆,所以被迫拿出一筆錢來,給狄克先生買清淨、安靜呢?我自己既然和狄克先生那麼親密,對他的福禍憂樂那麼關心,所以就為他擔心,替他害怕,認為我那種假設最有可能。因此過了很長的時期,每逢到了星期三,他來看我的日子,我就幾乎沒有一次不心中忐忑,惟恐他不能像平常那樣,坐在驛車的車廂上。但是到了那一天,他卻一直照常出現,白髮蒼蒼,滿面笑容,心情快活;再也沒提起能使我姨婆都害怕的那個人什麼話。

這一段時期中的星期三是狄克先生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日子;而這種日子也絕不是我最不快活的日子。他不久就跟學校里我們這些學童無人不識了;並且,雖然除了放風箏,他沒親身參加過任何別的遊戲,他對於一切遊戲卻都感到興趣,其興趣之深,不下於我們這些學生中間的任何一個。有多少次,我看見他,專心一意,看彈石子或抽陀螺的比賽,看的時候臉上帶着無法形容的興趣,看到贏輸只差毫髮的關鍵時刻,連氣兒都不敢喘!有多少次,在玩兔犬競走的時候,他站在小丘的高坡上,喊着叫全部運動員加油競賽,把帽子在他那蒼白的頭上揮動,完全忘記了殉道者查理王的頭,以及與之有關的一切!夏天的時候,有多少次,我看見他在板球場上看板球賽,表現出來,那種時候,就是他最幸福的時候。冬天的時候,有多少次,我看見他站在雪地上和東風裡,鼻子都凍紫了,看那些孩子們在冰道上滑動,樂得把他那戴着毛線手套的手直拍!

他這個人,無人不喜歡,他弄個小玩意兒什麼的,手頭那樣靈巧,簡直就跟神工鬼斧一樣。他能把一個橘子,雕成各式各樣的花樣,那種巧法,我們連想都無法想起。他能用任何東西,最小的從煮雞用的細簽兒〔1〕起,做出小船兒來。他能用羊膝骨做棋子兒;能用舊紙牌做羅馬人的大馬車;能用線軸兒做帶輻條的車輪子;用舊鐵絲做鳥籠子。但是他最拿手的,是用細繩和麥稈做器物。我們大家都深信不疑,只要是用手做得來的,不論是什麼,他都能只用這兩種東西就做了。

〔1〕 煮整雞時,要使雞的腿腳和翅膀,都緊貼在一塊兒,故須用細竹籤等綰之。

狄克先生的名聲,只限於我們學生中間,為時並不很久。沒過幾個星期三,斯特朗博士本人跟我打聽起狄克先生的情況來,我就把我從我姨婆那兒聽來的那些話,都對博士說了;博士聽了這些話,對狄克先生感到非常大的興趣,因此他要我,在狄克先生下次來看我的時候,把狄克先生介紹給他。這個居間牽合的任務我及時做到了;那時博士對狄克先生說,不論多會兒,如果狄克先生來到坎特伯雷,在驛車車站上找不到我,那他就一直地到學校里來好啦,在學校里休息一下,等到我們上午的課上完了。有了博士這番話,過了不久,狄克先生一下驛車,就理所當然地一直來到學校,如果我們的功課完得稍晚一些(星期三上午我們往往如此),就在庭園裡溜達着等我:這種做法,不久就成了慣例了。就在庭園裡,他和博士那位年輕漂亮的太太認識了(她在這個時期里,比以前面色更加蒼白了;同時,我覺得,我自己或者任何別的人,比以前更少見到她了;她也沒有以前那樣活潑歡樂了,但是她那個漂亮勁兒並不比以前差),以後慢慢地越來越熟起來,因此,到後來,他來到學校,就一直進屋子裡面等我。他永遠坐在屋裡某一個角落那兒某一個凳子上面,因此我們把那個凳子跟着他起了個名字,叫那凳子也是「狄克」。他就坐在那個凳子上,把滿是蒼蒼白髮的頭往前探着,不管正在進行的是什麼課,都非常注意地聽,對於他自己沒有機會得到的學問,深致欽敬仰慕之意。

這種欽敬仰慕,推而廣之,及於博士本人;他認為,無論在哪一個時代里,博士都是思想最精、成就最備的哲學家。有一個很長的時期,狄克先生不脫帽露頂,就不能跟博士說話;即便他們兩個都已經成了很熟的朋友了,都在庭園裡我們學童叫作是「博士路」的那一面兒一點鐘一點鐘地一塊兒散步了,狄克先生還是每過一會兒就把帽子一摘,來表示他對智慧和學問的尊敬。究竟在什麼情況下,博士才開始在這種散步的時候,把那部著名字典的片簡斷編讀給狄克先生聽呢,我說不上來,起初的時候,博士也許覺得,讀給狄克先生聽,也就和讀給自己聽,完全一樣吧。反正,不管怎麼,這種散步的時候讀字典的片斷,也成了一種慣例了。而狄克先生呢,面帶得意之色和快樂之感,傾耳靜聽,從他心裡的最深處,相信這部字典,是世界上最令人喜愛的書。

我看到他們兩個,在教室的窗戶外面,來回地走着——博士面帶怡然自得之色微微含笑,有時把手稿一擺,再不就嚴肅地把腦袋一點,狄克先生就興味盎然,他那可憐的頭腦,實際是不知不覺地附在難字之翼上面,作了逍遙之游,連上帝都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在那種時候,我就覺得,那種光景,從靜的方面看,是我從來所見過的賞心樂事之中,最令人賞心的樂事了。我只覺得好像是:他們可以這樣走來走去,永遠沒有走完的時候,而世界可以因之而不定怎麼變得好了起來。好像是,世界上一千樣喧騰眾口的功業,對於全世界,或者對於我自己,都不及這種光景一半那麼好。

不久,愛格妮也成了狄克先生的好友之一,同時,又因為他常到維克菲先生家裡來,因而跟烏利亞也認識起來。我自己和他,我們兩人之間的友誼,更日復一日,有增無減,我們兩個的友誼,是以下面這種奇特關係為支柱而維持下去的:一方面,狄克先生名義上以保護人的身份來探視照看我,另一方面,卻一遇到有什麼瑣事細故發生,他對之疑難不決,他永遠跟我商量,並且還始終一貫地老照着我給他出的主意行動。因為他不但對於我本人天生的機靈勁兒感到佩服,他還認為,我這種機伶勁兒絕大部分都是從我姨婆那方面遺傳而來。

有一個星期四早晨,在上課之前(因為我們早飯以前有一個鐘頭的課)我要陪着狄克先生步行着從客店往驛車車站那兒去,我在街上碰到烏利亞。他提醒我,說我曾答應過他,要跟他和他母親一塊吃茶點,請我不要忘了。說完了,又找補了一句(同時把身子歪扭了一下)說,「我本來就沒承望你會不失約的,考坡菲少爺,因為俺們太安賤了。」

我對於烏利亞,究竟是喜歡還是厭惡,我還是真沒拿好主意。我當時站在街上,面對着他,關於這一點,仍舊還是非常疑惑不定。但是我卻覺得,讓人認為驕傲,是極大的難堪,因此我就說,只要他一邀我,我就沒有不奉擾的。

「哦,要真正是這樣,考坡菲少爺,」烏利亞說,「要是你果真並沒有因為俺們安賤就不肯來,那你今兒晚上就來,可以不可以?不過要是你因為俺們安賤,不肯賞臉,那我希望,你也不必不好意思,乾脆就承認好啦。因為俺們的境遇,是咱們誰都知道的。」

我說,我得跟維克菲先生說一下,如果他沒有什麼說的——我認為,沒有疑問,他不會有什麼說的——那我一定很高興地奉擾。這樣一來,那天傍晚六點鐘(那天是事務所下班兒早的一天),我就跟烏利亞說,我停當了,可以到他家裡去了。

「媽一見你來,一定會覺得驕傲,」我們一塊離開事務所的時候,烏利亞說。「或者說,媽一定會覺得驕傲,要是驕傲不算是罪惡〔2〕的話,考坡菲少爺。」

〔2〕 天主教的說法:嚴重罪惡有七種,頭一種就是驕傲。

「然而今天早晨,你可並不在乎地認為我驕傲,」我回答他說。

「哦,哦,沒有的話,考坡菲少爺!」烏利亞回答說。「哦,哦,當真沒有的話!我這個腦子裡,就從來沒有過那種想法!要是你認為俺們太安賤,高攀不上你,那我一點也不會認為那是驕傲。因為俺們實在安賤麼。」

「你近來時常鑽研法律吧?」我要把話題轉變一下,所以問。

「哦,考坡菲少爺,」他帶出自我貶抑的樣子來說,「我就是念一念就是了,談不上什麼鑽研。我只是有的時候,晚上跟提得先生在一塊兒混一兩個鐘頭就是了。」

「提得不大容易懂吧?」

「提得對我說來,有的時候很難懂,」烏利亞說,「但是他對一個有才氣的人,難懂不難懂,我可就不知道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用他那瘦骨如柴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在下頦上彈了一個小小的小調〔3〕,然後又找補了一句,說:

「提得的書里,你知道,有些東西,考坡菲少爺——像拉丁字和拉丁詞兒——對於像我這樣造詣安賤的讀者是要命地難懂。」

〔3〕 比較《博茲特寫集》里說的:「他會唱滑稽歌,學馬車夫和雞鴨的聲音,在下頦上彈小調……」「羅多夫在手杖上彈了小調……」

「有人教你拉丁文,你喜歡嗎?」我輕快地說,「我就可以一面學,一面很高興地教你拉丁文。」

「哦,謝謝你啦,考坡菲少爺,」他回答我說,同時把腦袋搖晃。「你自告奮勇要教我,那太好了,但是我可太安賤了,不敢接受你這份好意。」

「你這可淨是瞎說,烏利亞!」

「哦,我真得請你原諒我,考坡菲少爺!我真感激你。我可以對你實說,我沒有比那個再喜歡的了;但是我可太—太安賤了。像我現在這樣,即使免得因為有了學問,把人們惹惱了,就已經有夠多的人,因為我安賤,老拿腳踩我了。學問不是我這樣人應該有的。像我這樣人,最好別想巴高望上。像我這樣人,即便能往上進,那他也只能安分守己、甘於安賤,考坡菲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