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七章 古城遇故 · 1 線上閱讀

我寫到我從枚·格貨棧逃走以後,還沒得機會提起坡勾提來。但是,事有必然,我在多佛剛一託身有所,我就差不多馬上給她寫了一封信;我姨婆正式把我置於她的保護之下,我又給她寫了一封更長的信,把所有一切情況,都詳細地告訴了她。我在斯特朗博士的學校做了學生,我給她寫了第三封信,把我的幸福生活和光明前途,也都詳細地敘明。我把狄克先生給我的那些錢,用來還我借坡勾提的錢。我把那半幾尼金幣,裝在我給坡勾提的第三封信里,隨郵寄給了她,那時候我那份快樂,是我一生從來沒有過的。我只是在那封信里,才說起那個趕驢車的小伙子,以前的信里都沒提過他。

對於我這幾封信,坡勾提回復我的時候,都是像商店交易信件那樣飛快火速,雖說不及商店交易信件那樣簡明扼要。她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想要表達一下(她用墨水的表達力絕不能說有多麼大)她對我旅途跋涉所感覺的心情。她連篇累牘,寫了有四頁之多,都是些前後不連貫的句子,只表示嗟嘆、起了個頭兒又沒有結尾,還淨是塗抹污漬,但是即便寫了那麼多,她那滿腹的痛惜還是沒得到任何發泄。不過墨痕水跡,塗抹污漬,對我說來,所表達的,遠遠超過最動人的書札。因為這些墨痕水跡所表示的是:坡勾提寫這四頁信的時候一直都是哭着的。有了這個,我還能有何求?

我沒用費多大的事,就從坡勾提的信里看了出來,她對我姨婆,仍舊沒有多大好感。她對我姨婆既然長期有了那樣先入為主的看法,哪能一下就改過來呢。她信上寫道,我們對於不論什麼人,永遠也不會看得准。只要想想,貝萃小姐向來一直被人認為是那樣,卻原來完全不是那樣,這是多麼大的教訓!——這就是她的話。她顯然仍舊還是怕貝萃小姐,因為她向貝萃小姐道謝致意的時候,顯得拘束羞怯。她也顯然怕我,她認為,十有八九我不久又會逃跑;因為她不止一次,對我透露出來,說往亞摩斯去的車費,不論多會兒,只要跟她一要,她就多會兒可以給我:從這句話里,我得到前面的結論。

她告訴了我一件新聞,讓我聽來非常激動,那就是:我們那所老房子的家具全部出脫了,枚得孫先生和枚得孫小姐搬到別處去了,那所房子封閉起來,要出租或者出賣了。上帝知道,只要枚得孫姐弟住在那兒,那所房子絲毫與我無干;但是我想到這所親愛的老住宅會完全讓人棄之而去,庭園裡會長滿野草,落葉會又濕又厚、鋪在甬路上,總感到傷心。我想象冬天的寒風怎樣要在房子的四圍怒號,冷雨怎樣要往窗戶的玻璃上猛打,月亮怎樣要在空落落屋子裡的牆上映出憧憧的鬼影,終夜和它們在淒涼寂寥中廝守。我又重新想起了教堂墓地里樹下那座墓,因此,我就覺得,現在這所房子,和我的父母一樣,也死去了,一切和我的父母有關的事物,全都消逝了。

在坡勾提的信里,再沒有什麼別的消息了。她說,巴奇斯先生是一個再好也沒有的丈夫了,不過仍舊有點手緊;其實我們大家都各有各的毛病,她自己就有好些毛病(雖然我敢說一定,我不知道她都有什麼毛病)。他對我請安問好,我那個小屋子,永遠拾掇得好好地等我去住。坡勾提先生身體很好,漢也身體很好,格米治太太卻仍舊不太好,小愛彌麗不肯問我好,不過她說,如果坡勾提要替她問我好,那就那麼辦吧,她也不反對。

所有這些消息,我都循規蹈矩地盡情稟報了我姨婆,可就是沒提小愛彌麗,而只把她存之於自己的心裡就完了,因為我本能地感覺到,我姨婆對於她,不大會有溫軟的情感。我在斯特朗博士的學校里還是個新生的時候,她幾次駕臨坎特伯雷,去探望我,而每次來到,差不多都是在不近情理的時間,這為的是,我想,好乘我不備,來查考我。但是,她看到我並沒浪費時間,空添歲月,而是勤奮努力,聲譽很好,並且各方面,無人不說我在學校里進步很快,她不久就不再來看我了。我每三個星期或者四個星期,在星期六那天見她一次,那時我回多佛,敘團聚之樂事。我每兩個星期,在星期三那天見狄克先生一次,那總是他坐驛車,中午到坎特伯雷,一直待到第二天早晨。

遇到這種時候,狄克先生一路來此,沒有一次不帶着一個皮製的小寫字檯的,裡面盛着一批筆墨紙張和那個呈文;關於這個文件,他現在有一種想法,認為時間已經緊迫起來,實在非得有出手的一天不可了。

狄克先生非常喜歡吃薑糕。為了要使他來看我這件事對他更可心,我姨婆指示我,教我在一家點心鋪里,開一個戶頭,把他吃的姜糕,先記在賬上,但是可不能隨便賒欠,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不論哪一天裡,賒給他的姜糕價錢不能超過一先令。這個條件,還有他在他過夜的那個店裡一切花銷的賬目,在清理以前,都得先交給我姨婆過目。這種情況,使我想到,他那些錢,大概只許他嘩啦着玩兒,卻不許他敞開了花。我更進一步作了調查之後,我發現,事情果然不錯,就是這樣,或者說,他和我姨婆之間,至少商議好了,他有任何開銷,都得向我姨婆報賬。他沒有一點想欺騙我姨婆的意思,反倒老想在我姨婆跟前討好,這樣一來,他想要花錢的時候,可就得掂算掂算,不好隨便了。在這一點上,也像在其他一切點上一樣,狄克先生是深信不疑,我姨婆是婦女中最有智慧、最了不起的;這是他屢屢當心腹話,對我說過的,而且還永遠是打着喳喳兒說的。

「特洛烏,」有一天,星期三,他說完了這句心腹話以後,又以神秘的神氣對我說,「但是在咱們這所房子左近,可藏着一個人,能叫她害怕,那個人是誰?」

「能叫我姨婆害怕,狄克先生?」

狄克先生點了點頭。「我本來認為,絕沒有人能叫她害怕,」他說,「因為她是——」說到這兒,他輕輕地打着喳喳兒說,「這話你可不要說——她是婦女中最有智慧、最了不起的。」他說完了這番話,往後倒退了幾步,看一看他形容她這番話對我有什麼影響。

「那個人頭一回到這兒來,」狄克先生說,「是——讓我想想看——一六四九年是國王查理第一受刑的年份吧。我記得,你說過,是一六四九年,對吧?」

「不錯,對,狄克先生。」

「我不明白怎麼會是那樣,」狄克先生說,同時完全莫名其妙的樣子,直搖腦袋。「我想,我絕不會那時候就已經活着了。」

「就在那一年那個人露面兒的嗎,狄克先生?」我問他。

「呃,說真箇的,」狄克先生說,「我真不明白,怎麼會是那一年,特洛烏。那個年份是你從歷史書里查出來的嗎?」

「不錯,是,狄克先生。」

「我想,歷史永遠也不會撒謊吧,會嗎?」狄克先生露出有一線希望的樣子來,說。

「哦,不會,狄克先生,不會撒謊!」我斬釘截鐵地對他說。我那時候,又天真、又年輕,所以我實心實意地認為歷史不會撒謊。

「那我可就講不出道理來了,」狄克先生一面搖頭,一面說。「說不定哪兒,准有不對頭的地方。不過不必管啦,反正就在他們把查理王頭腦里的一些麻煩,錯放到我的頭腦里以後不久,那個人頭一回露了面兒。那時天剛黑,我和特洛烏小姐吃過茶點,正一塊兒出去散步,就在那時候,那個人緊靠着咱們那所房子的左近,露了面兒啦。」

「在那兒溜達嗎?」我問。

「在那兒溜達?」狄克先生把我的話重複了一遍。「我想想看,這我可得好好回憶一下。不是,不是,他不是在那兒溜達。」

我想要一下就知道事情的究竟,就直截了當地問,他到底在那兒幹什麼哪。

「呃,我們一點也沒看見有什麼人的影子,」狄克先生說,「一直到他突然緊緊跟在特洛烏小姐身後,跟她打着喳喳兒說了一句什麼。那時特洛烏小姐一回頭,一下就暈過去了,我就站住了,看着那個人,那個人就走開了;但是從那一次以後,他就一直地藏起來啦(不知道是藏在地底下,還是藏在什麼別的地方),老沒露面。這不是天地間頂奇怪的事兒才怪哪!」

「從那次以後,他就一直地藏起來,再沒露面兒?」我問。

「一點不錯,他一直地藏起來啦,」狄克先生說,同時嚴肅地直點腦袋。「老也沒再露面兒,一直到昨兒晚上!我們昨兒晚上又出去散步來着,他又跟在你姨婆身後面,我又認出來他就是那個人。」

「他又把我姨婆嚇了一跳!」

「嚇得全身都打哆嗦,」狄克先生一面說,一面裝出害怕的樣子來,把牙齒捉對廝打。「用手把着柵欄。喊了一聲。不過,特洛烏,你靠我再近點兒,」他把我拽到他跟前,為的是他說的時候,聲音可以更低、更輕,「你姨婆為什麼給那個人錢哪,孩子,在月亮地里給那個人錢?」

「他也許是一個乞丐吧?」

狄克先生搖晃腦袋,表示他完全不同意我這種說法,同時說了好幾次,還是帶着很有把握的樣子說的,「不是乞丐,不是乞丐,不是乞丐,老先生!」說完了不是乞丐,又接着說,他後來從他那個屋子的窗戶那兒,還是在深夜的時候,看見我姨婆在庭園的柵欄外面月亮地里,給那個人錢,那個人拿到錢才溜溜湫湫地走了——據他想大概準是又溜到地底下去了——以後就不見了。同時,我姨婆就又急急忙忙,又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屋裡,並且,即便到了第二天早晨,她的神色還是跟她平素完全迥若兩人,讓狄克先生看着,直揪心扒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