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一部 芳汀 第五卷 下坡路 · 三 線上閱讀

拉菲特銀行的存款

況且,他仍然像第一天那樣樸實。他頭髮花白,目光嚴峻,曬黑的膚色像個工人,若有所思的臉像個哲學家。通常他戴一頂寬邊帽,穿一件粗布長禮服,鈕扣一直扣到下巴。他履行市長的職責,工作之餘,他孤獨地生活着。他很少同人說話。他躲避繁文縟節,側身一施禮,趕快就躲開了,微笑是為了免得交談,施捨是為了免得微笑。婦女們這樣談論他:「多溫和的一頭熊!」他的樂趣是在田野里漫步。

他總是獨自進餐,面前打開一本書閱讀。他有一個精美的小書櫥。他愛書籍;書籍是冷漠而可靠的朋友。隨着財富增加,閒暇隨之而來,他好像用來充實頭腦。自從他來到濱海蒙特勒伊,人們注意到他的談吐一年年變得更彬彬有禮,更字斟句酌,更謙和。

他散步時喜歡帶一支槍,但很少使用。偶爾一開槍,則是彈無虛發,令人膽寒。他從來不射殺與人無犯的動物。他從來不射殺小鳥。

儘管他已不年輕,據說他還力大無窮。他給有需要的人助一臂之力,扶起一匹馬,推動陷入泥濘中的車輪,抓住牛角,止住一匹逃走的公牛。他出門時口袋裡總是裝滿了硬幣,回來袋裡空空如也。他經過村子時,衣衫襤褸的小孩高高興興地跑在他後面,像一群小飛蟲圍住他。

大家以為猜准了,從前他大概靠農活為生,因為他知道各種各樣有用的秘密,教給農民。他教他們用普通鹽水噴灑糧倉,沖洗木板縫隙,消滅麥蛾,在牆壁、屋頂、屋子裡掛起開花的奧維奧草,驅逐谷象蟲。他有一些「秘訣」,根除地里的野鳩豆草、麥仙翁、野豌豆、山澗草、狐尾草,各種各樣侵害小麥的寄生草。他在兔子窩裡放上一隻北非種的小豬來防範,老鼠怕聞到這氣味。

一天,他看到當地人忙於拔蕁麻。他望着這堆拔出來已經曬乾的植物,說道:「死掉了。如果懂得利用,這可是好東西。蕁麻幼小的時候,葉子是美味的蔬菜;老了有纖維,像大麻和亞麻一樣。蕁麻布比得上大麻布。剁碎了,可以餵家禽;磨碎了,可以餵牛羊。蕁麻籽摻在飼料里,能讓牲口的毛髮光;蕁麻根拌鹽,能產生好看的黃顏料。再說,這是上好的草料,一年能收割兩次。而蕁麻生長需要什麼呢?一點點土,不要照料,不用種植。只不過它的籽邊熟邊落,很難收穫。如此而已。只要稍微花點力氣,蕁麻就成為有用的東西;忽略不管,它就成為有害。於是讓它死掉。多少人像蕁麻啊!」過了一會,他又補充說:「朋友們,請記住,既沒有莠草,也沒有壞人。只有外行的莊稼漢。」

孩子們喜歡他,還因為他會用麥秸和椰子殼做出美妙的小玩意兒。

只要他看到教堂門口張掛黑紗,就走進去;他尋找葬禮,就像別人尋找洗禮一樣。由於他慈悲為懷,喪偶和別人的不幸吸引着他;他加入到弔唁的朋友、服喪家庭、在棺柩旁嘆息的教士的活動中。仿佛他樂意將充滿彼界圖景的追思聖詩用作自己思想的範本。他仰視天空,懷着對無限的種種神秘的嚮往,傾聽着在死亡的幽暗深淵邊上的悲歌。

他暗地裡做着一系列善行義舉,有如偷偷做壞事那樣。傍晚,他悄悄溜進民宅,悄無聲息地爬上樓梯。一個窮鬼回到他的破屋時,發現門是洞開的,有時甚至是他不在家時被撬開的,於是嚷了起來:有壞人來過啦!他走進屋去,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一枚金幣,被人遺忘在家具上。來過的「壞人」,就是馬德蘭老爹。

他慈眉善目,又愁容滿面。老百姓都說:

「這個人有錢,但並不傲慢。這個人幸福,但並不快活。」

有些人認為這是個神秘人物,斷定從來沒有人進過他的房間,那是真正的隱修士的單身房間,裡面擺着幾個沙漏,裝飾着翅膀、交叉的死人股骨和骷髏頭。這一點傳聞很多,以至於有幾個濱海蒙特勒伊的俏麗而狡黠的年輕女子,有一天來到他家,問他說:「市長先生,讓我們看看您的臥室吧。據說這是個岩洞。」他露出微笑,馬上把她們帶進這個「岩洞」。她們大失所望。這個房間簡簡單單地擺了幾件桃花心木家具,像同類的家具一樣相當難看,牆壁糊上十二蘇的壁紙。她們所能注意的只是兩隻舊式燭台,放在壁爐上,樣子像是銀的,「因為上面打了驗印」。這是小城市的人充滿睿智的觀察。

人們還依舊說,沒有人進過這個房間,這是一個隱士的岩洞,一個沉思遐想的地方,一個洞穴,一座墳墓。

人們還竊竊私語,說他有巨款存在拉菲特銀行里,可以隨時提取,又說,馬德蘭先生只消上午來到拉菲特銀行,簽上一張收據,十分鐘之內就能提走兩三百萬。實際上,這兩三百萬,上文說過,要減少到六十三四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