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一部 芳汀 第三卷 一八一七年 · 八 線上閱讀

馬之死

「埃東酒館要比蓬巴達酒館飯菜好,」瑟芬叫道。

「我更喜歡蓬巴達,而不是埃東,」布拉什維爾表明態度。「這裡更排場,更有亞洲情調。看看樓下的大廳吧。牆上有不少鏡子。」

「我更關心自己盤子裡的東西,」法烏麗特說。

布拉什維爾堅持說:

「看看這些刀吧。蓬巴達酒館的刀柄是銀的,埃東酒館的刀柄是骨頭的。銀子比骨頭更貴重。」

「對有銀下巴的人是例外,」托洛米耶斯指出說。

這時他眺望着殘老軍人院的圓頂,從蓬巴達的窗口依稀可見這圓頂。

沉默了一會兒。

「托洛米耶斯,」法默伊高聲說,「剛才,利斯托利埃和我,我們有過一場爭論。」

「爭論是好的,」托洛米耶斯說,「爭吵就更好。」

「我們爭論哲學。」

「不錯。」

「你更喜歡笛卡爾的哲學還是斯賓諾莎〔90〕的哲學?」

「我喜歡德佐吉埃〔91〕,」托洛米耶斯說。

〔90〕 斯賓諾莎(1632—1677),荷蘭哲學家。

〔91〕 德佐吉埃(1772—1827),法國民謠歌手。

下了這個斷語以後,他喝了一口酒,又說:

「我同意要生活。既然還能胡說八道,世間的一切就還沒有結束。我為此感謝永生的天神。人們在欺騙,但卻在笑嘻嘻。人們在肯定,可是卻又懷疑。三段論會引出意想不到的情況。這很妙。世上還有人會愉快地打開和關上悖論這玩偶盒。女士們,你們平靜地喝着的,是馬代爾葡萄酒,要知道,這是庫拉爾·達弗雷拉出產的,這地方海拔三百十七圖瓦茲〔92〕!

〔92〕 圖瓦茲,法國舊長度單位,合1.949米。

而蓬巴達先生,出色的酒館老闆,給你們供應海拔三百十七圖瓦茲的產品,只要四法郎五十生丁!」

法默伊又打斷說:

「托洛米耶斯,你的見解就是法律。你喜愛的作家是哪一位?」

「貝爾……」

「貝爾甘〔93〕?」

「不,貝爾舒〔94〕。」

〔93〕 貝爾甘(1747—1791),法國作家,作品有《田園牧歌》、《情歌》、《孩子們的朋友》。

〔94〕 貝爾舒,19世紀法國食譜作者。

托洛米耶斯繼續說:

「光榮屬於蓬巴達!如果他能給我找到一個埃及舞女,他就賽過穆諾菲斯·德·埃萊方塔,如果他獻給我一個希臘名妓,他就賽過蒂吉利榮·德·謝羅內!噢,女士們,因為在希臘和埃及,也有過蓬巴達一類的老闆。這是阿普列尤斯〔95〕告訴我們的。咦!總是老一套,沒有什麼新東西。在造物主的創造中,再也沒有什麼新穎的東西!『Nil sub sole novum,〔96〕』所羅門說;『amor omnibus idem,〔97〕』維吉爾說;醫科女生和醫科男生一起登上聖克盧的帆船,正如阿絲帕齊和佩里克萊斯〔98〕一起登上薩莫斯的戰艦。最後一句話。你們知道阿絲帕齊是什麼樣的人嗎,女士們?儘管她生活在婦女還沒有頭腦的時代,她卻是一個有頭腦的人;具有玫瑰色和紫紅色的頭腦,比火焰更熾熱,比黎明更清新。阿絲帕齊這個人,在她身上,女人的兩極相連;她是妓女又是女神。是蘇格拉底〔99〕加上曼儂·萊斯戈〔100〕。阿絲帕齊是應普羅米修斯〔101〕的需要而創造出來的一個婊子。」

〔95〕 阿普列尤斯(125—180),拉丁語作家,他的作品《金驢記》記載了古代美食的資料。

〔96〕 拉丁文,陽光下沒有任何新東西。

〔97〕 拉丁文,愛情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98〕 佩里克萊斯(公元前495—前425),雅典政治家,阿絲帕齊是他的情婦,以美貌和睿智著稱。

〔99〕 蘇格拉底(公元前470—前399),古希臘哲學家,他的學說由學生留傳下來。

〔100〕 法國作家普萊沃同名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生性浪蕩。

〔101〕 普羅米修斯,希臘神話人物,因給人類盜來火種,受到宙斯懲罰,鎖在高加索山上,被鷹永遠啄食肝臟。

托洛米耶斯一打開話匣子,就很難止住話頭,如果這當兒不是有一匹馬倒在沿河道上的話。大車和高談闊論的人一下子戛然止住。這是一匹博斯地區的牝馬,又老又瘦,該送到宰馬的人那裡去;它拉着一輛非常沉重的大車。這頭牲口走到蓬巴達酒館時,精疲力竭,壓得受不了,不再往前走。這個事故引來一大群人。車把式氣得咒罵起來,剛不溫不火地罵了一聲:「混賬!」狠狠的一鞭抽下去,老馬就倒下,再也起不來了。在行人的嘈雜聲中,托洛米耶斯的快樂聽眾回過頭來,托洛米耶斯利用這個場面,以這節憂鬱的詩結束他的講話:

 

它活在這世上:無論什麼馬車

命運都是一樣,

既是駑馬,就像駑馬一樣生活,

活一剎那:混賬!

 

「可憐的馬,」芳汀嘆息說。

大麗花叫道:

「看,芳汀憐憫起馬來!真要像這匹牲口,多難看啊!」

這當口,法烏麗特交叉起手臂,往後仰起頭,死盯住托洛米耶斯,說道:

「喂!大吃一驚的事呢?」

「正好。時候已到,」托洛米耶斯回答。「各位先生,讓這些女士們大吃一驚的時候到了。女士們,請等我們一下。」

「先親一下,」布拉什維爾說。

「親在腦門上,」托洛米耶斯補充說。

他們每個人在情婦的額角上鄭重其事地親了一下;然後四個人魚貫朝門口走去,一面把手指按在嘴唇上。

法烏麗特在他們出去時拍起巴掌。

「已經夠有趣的,」她說。

「時間別太長了,」芳汀喃喃地說。「我們等着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