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六章 去故更新,非止一端 · 4 線上閱讀

「哦,真箇的!」烏利亞喊着說。「那我想,歸根結蒂,你是要幹這一行的了,考坡菲少爺!」

我鄭重地對他說,我自己決無意要幹這一行,別的人也沒有替我作幹這一行的打算的;但是烏利亞,不管我怎麼否認,卻一口咬定,老極盡禮貌地說,「哦,考坡菲少爺,一準是的,我認為你一準要幹這一行的!」或者說,「哦,沒有錯兒,考坡菲少爺,我認為你非幹這一行不可,這是一定的!」還說了又說。後來,他到底都拾掇完了,要離開事務所回家過夜了,他於是問我,他要是把蠟燭熄滅了,對我礙不礙,我回答他說,不礙,他馬上就把蠟燭熄滅了。跟着他和我握了握手——他那隻手,在暗中握來,跟一條魚一樣——把街門開了一道縫兒,側着身子溜了出去,隨手把門帶上了,把我撂在暗中,摸索着走出事務所;因在暗中,很有些麻煩,還叫他的凳子絆倒了,摔了一跤,可能就是由於這種情況,我想,所以我在夜裡,才做了個和他有關的夢。這個夢,我覺得,好像做了有半夜之久;在夢中,除了別的情況以外,還夢見他把坡勾提先生那個船屋駛到海里,去作了一趟海上劫掠的航程,船桅上掛着黑旗〔7〕,旗上標着《提得的規程》等字樣,就在這樣一面標誌殺人放火的旗幟下,他把我和小愛彌麗裝在船上,要運到西班牙海〔8〕,把我們兩個淹死。

〔7〕 黑旗為海盜的旗。

〔8〕 西班牙海:南美洲西北岸及其附近,舊稱為西班牙海。

我第二天上學的時候,我忸怩不安的心情已經減少了一些,第三天更減少了一些,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我的忸怩不安最後完全消失,在不到兩個禮拜的時間以內,我就和我的新學伴相處得自由隨便,快活逍遙了。他們做的遊戲,我做起來,仍舊還是笨手笨腳的,他們做的功課,我做起來,也仍舊還是呆頭呆腦的。但是,我當時希望,勤學能使我改進第一點,奮勉能使我改進第二點。因此我就不但在學習方面,同時在遊戲方面,都是拼命地干,從而取得了極大的讚賞。並且,在很短的時期里,枚·格貨棧的生活就已經對我非常生疏,竟使我不能相信我曾過過那段生活,而我現在的生活,就對我變得非常熟悉,竟使我覺得我過這種生活已經很久了。

斯特朗博士這個學校,辦得非常地好,它和克里克那個學校比起來,就是善和惡的不同。校務的安排,都是嚴肅整齊,文質彬彬的,並且是建立在一種健全的制度之上的,不論什麼,全都訴之於每個學童的天良和尊榮心,明白承認,凡事都依賴於他們這種固有的品質,除非有人證明自己不配這樣信賴。這種制度產生了奇蹟。我們全都覺得,我們對於管理學校的事務,人人有份,對於維護學校的名譽和聲望,人人有責。因此,我們每一個人不用多久,就赤膽忠心地把學校看作和自己是一體——我認為我自己就毫無疑問是這樣一個學生,而勤奮專心地學習鑽研;我在學校的時候,也從來沒見過,有任何一個不是這樣的學生——因為每個人都想要給學校爭榮譽。我們正課以外,有許多生龍活虎的遊戲,有許多自由活動的餘暇。但是即便我們做遊戲、做活動,據我所記得的,我們也都受到鎮上的人交口不絕的稱讚,我們也很少在態度或者儀容方面,有任何丟臉、失當的時候,使斯特朗博士本人和斯特朗博士的學校,在名譽上受到損失。

有些高年級的學生,在博士家裡寄宿,因此,從他們嘴裡,我輾轉地聽到了一些關於博士身世的細處。比如說,他怎樣跟我在圖書室里看見的那位年輕漂亮的女士結婚還不到一年,他怎樣是為愛她而才和她結婚的;因為她連六便士都不剩,而卻有滿世界的窮親戚(這是我們的同學說的),像一窩蜂一樣,簡直要把博士從窩巢窟穴以內,擠到窩巢窟穴以外。博士那個永遠沉思冥想的樣子,又怎樣都是由於他永遠從事於尋找希臘根兒而來,我剛一聽到這個話,由於太天真、太不懂事了,還認為博士有狂好植物的癖性呢,特別是他散步閒行的時候,眼睛老瞅着地上;後來我才知道,他尋找的原來是字的根兒,因為他打算編一部新字典。我聽說,我們的學長亞當斯,最長於數學,他曾按照博士的計劃和博士進行的速度,對完成這部字典所需要的時間算了一下。他認為,從博士上次的壽誕算起,那也就是,從他六十二歲算起,要完成這部字典,得用一千六百四十六年的工夫。

但是博士本人,卻是全校崇拜的偶像:如果不是這樣,那就得說,那個學校是「群龍無首」,散漫紛亂了,因為博士是人中最仁愛的,他那份以誠待人、以信接物、惟一無二的赤子之心,能使牆上那些頑石做的盆形飾物,都為之點頭。他在庭院裡靠房子那一面兒來回溜達的時候,那些離群掉隊的群居鴉和噪聒鴉,都心懷鄙夷、透出狡黠的樣子來,梗着脖子從他身後瞅他,好像認為,它們自己,在世事人情方面,比起博士來,都練達明白得不知強多少;在那種時候,如果有不論什麼樣的無業遊民,能夠蹭到博士那雙吱吱發響的皮鞋跟前,叫博士的眼光落到他身上,那他只用一言半語,把他的苦難一說,跟着他兩天的落兒就不用發愁了。這種情況在學校里,臭氣遠聞,因此,教師們和學長們,都毫不憚煩、極端留神,一見有這樣蔫土匪,不等博士知道有這樣人在跟前,就徑從斜刺里或者跳出窗戶外,把他堵截,驅逐出庭園。這種堵截和驅逐的進行,有的時候,就離博士溜達的地方不過幾碼僥倖成功,而他卻仍舊一瘸一點溜達他的,全不覺得。在他自己的家門以外,如果沒有人加以保護,他就是任人宰割的豬羊。他可以把他的裹腿從腿上解下來,舍給別人。實在說起來,在我們中間,就流傳着一個故事(我不知道,從來也不知道這個故事究竟有什麼根據,但是多少年以來,我一直相信這個故事,因此就覺得這個故事十分可靠)說,有一年冬天,天氣冷得都上凍結冰了,他就當真把兩條裹腿,送給了一個丐婦,這個丐婦就用這兩條裹腿裹着一個又白又胖的嬰孩,挨門逐戶地給大家看着玩兒。這兩條裹腿,在這方近左右,無人不認得,也就跟在這方近左右,無人不認得大教堂一樣,因此,這個故事,在這一帶地方上,成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大笑話。這個故事還添枝添葉地說,惟一不認得這兩條裹腿的,只有博士自己:因為這兩條裹腿,後來掛在一家小舊貨鋪的門上,迎風招展。這家舊貨鋪,名聲並不太雅,專有人拿這類東西到那兒換金酒喝;據說這位博士,不止一次,有人看見,在那家小鋪子裡,把他那兩條裹腿拿在手裡,咨嗟讚嘆,好像欣賞裹腿的花樣特別新穎,認為比他自己那一對是後來居上。

看到博士和他那位漂亮而年輕的太太在一塊兒的時候,是很令人愉快的。他對他太太表現的愛是一個當爸爸的對他的孩子那樣的慈祥寵愛。這種情況本身就好像說明他是一個好人。我常常看見他們在花園裡長桃樹的那一塊兒一同散步,又有的時候,我就在書房裡或者起坐間裡,能更靠近他們而看得更仔細些。她好像對這位博士照顧得很好,好像非常喜歡他,不過我卻從來沒有認為,她對於博士編的字典廢寢忘餐那樣感到興趣。博士老把字典稿子的零篇片簡,不怕累贅地帶在口袋裡,或者帶在帽里子裡,他們一塊兒散步的時候,一般都講解給她聽。

我常常看到博士的太太,這一來因為,她從那天早上我第一次見博士的時候就喜歡上我了,以後一直對我很和藹,對我很關心,二來因為,她非常喜歡愛格妮,常常往來於兩家之間。我總覺得,她和維克菲先生之間,老很奇怪地有一種拘束之態(她好像有點怕維克菲先生),這種拘束,雖然經年累月,卻永未見消失。她遇到晚上到維克菲先生家裡來的時候,她老怕維克菲先生送她回去,而卻要我陪伴她一同回去。有的時候,我們兩個正一塊兒輕履快步、活潑逍遙地走過大教堂前的空敞地帶,本來以為遇不到什麼人的,卻往往碰到捷克·冒勒頓先生,他見了我們,老是說,真想不到,不期而遇。

斯特朗太太的母親是我認為極為可樂的一位老太太。她的本名是瑪克勒姆太太,但是我們這些小學生卻老叫她老行伍,因為她很有用兵的將略,善於利用她那成群搭夥的親戚,排隊列陣,圍攻博士。她是個身材瘦小、耳聰目明的女人,穿戴打扮起來的時候,老戴着一頂永不改樣兒的便帽,帽子上釘着幾朵假花兒,還有兩個假蝴蝶,說是叫它們在花兒上面翩躚飛動的。在我們這些學童中間,有一種迷信的說法,說這頂便帽,來自法國,並且只有那一國人,手兒巧,才能做出那樣的便帽來。不過我個人確實知道的情況是:到了晚上,不論瑪克勒姆太太在哪兒出現,那頂便帽也在哪兒出現;遇到瑪克勒姆太太要到親友家赴會坐席的時候,老用一個印度籃子盛着那頂便帽,把它帶到那個人家〔9〕;那對蝴蝶,有一種奇巧異能,會永遠顫動不停,並且它們也跟蜜蜂一樣,善於利用日麗風暖的天氣,從博士身上吸精飲露〔10〕。

〔9〕 婦女的便帽,和男子的不同,僅戴於室內。赴人家用籃子盛着便帽,為的是到達之後,換戴便帽。

〔10〕 此處暗用瓦峙的《頌聖歌》第20首的詩句:「勤勞的小蜜蜂,多麼善於利用日麗風暖的天氣!」諷刺瑪克勒姆太太乘機在博士身上撈取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