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六章 去故更新,非止一端 · 2 線上閱讀

但是在維克菲先生那所老房子裡,卻有一種影響,使我腋下夾着新教科書,往那所房子的門上一敲,就立刻感覺到我的忸怩不安融化消除。我往樓上我那個高踞半天的古老屋子裡去的時候,樓梯上那片沉寂肅靜的陰影,好像把我的疑慮、憂懼覆蔽遮掩,使往日舊事變得矇矓模糊。我在那兒,堅定地伏案苦讀,一直讀到吃正餐的時候(我們三點鐘就放學回家了),我才下去,抱着滿心的希望,認為自己還是能成一個還過得去的學生。

愛格妮在客廳里等她父親,那時正有人把他在事務所里絆住了。她用她那樣令人愉快的微笑跟我打招呼,問我對於這個學校喜歡不喜歡。我對她說,今兒因為剛到那兒,還覺得有一點兒生疏,不過,我想,過些時候,我一定會喜歡這個學校的。

「你從來沒上過學吧,」我說,「是不是?」

「哦,上過!我每天都上學。」

「啊,你的意思是說,在這兒,在你自己家裡上學吧?」

「爸爸就是捨不得叫我到任何別的地方去,」她回答我說,同時又微微含笑,又輕輕搖頭。「你自然明白,他的管家當然得待在他的家裡的喲。」

「他非常地疼你,這是我敢說的。」

她把頭一點,表示「不錯」,同時跑到門口那兒,聽一聽她父親來了沒有,她好到樓梯上去迎他。但是,既然還聽不到有他來了的動靜,她就又回到了原處。

「我剛一生下來,媽媽就去世了,」她以她自己所獨有的那種安詳說。「我只見過媽媽的畫像,樓下那幅畫像。我昨天看見你瞅那幅畫像來着。你想到了那是誰的畫像吧?」

我對她說,「不錯,我想到了,」因為那幅畫像跟她本人太像了。

「爸爸也說非常地像,」愛格妮聽我那樣一說,高興起來,說,「你聽,爸爸來了!」

她起身去迎維克菲先生的時候,他們父女手拉着手一同回來的時候,她那副生動而恬靜的臉上,都透露出一股歡悅之色。維克菲先生很親熱地跟我打招呼,同時告訴我,說我在斯特朗博士的門牆之下,一定能幸福快活,因為斯特朗博士是所有的人裡面,最溫和、仁愛的。

「很可能有的人,對於他這種溫和、仁愛,乘機濫用——不過我還沒看見當真有人這樣幹過,」維克菲先生說。「不論幹什麼,都不要做這樣人,特洛烏。斯特朗博士是人類里頂不會以小人之心揣測別人的。這究竟是一種優點呢,還是一種缺點,先不必管,反正,你跟斯特朗博士打交道的時候,不論是大事還是小事,你都得把他這種情況考慮進去。」

我覺得,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現出疲乏的樣子來,再不就是,顯出對於什麼情況有所不滿的樣子來。不過我並沒把這個問題在心裡繼續想下去,因為正在那時候,僕人報道,飯開好了,我們於是都下了樓,像前面說過的那樣,各就其位落座。

我們幾乎還沒坐穩,烏利亞·希坡就把他那個長着紅頭髮的腦袋探到屋裡,用他那隻又瘦又長的手把着門鈕,說:

「老爺,冒勒頓先生說請您賞臉,要跟您說句話。」

「我不是剛剛才把冒勒頓先生打發開了嗎?」烏利亞的主人說。

「不錯,老爺,是,」烏利亞回答說,「不過冒勒頓先生又回來了,說求您賞臉,要跟您說句話。」

烏利亞用手把門開着的時候,我老覺得,他往我這兒瞧,往愛格妮那兒瞧,往上菜的大盤子上瞧,往吃菜的小盤子上瞧,往屋子所有的東西上瞧——然而卻又看着好像什麼也沒瞧,他在所有這段時間裡,一直把眼睛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盯在他主人的身上,一直做出什麼別的一概都沒瞧的樣子來。

「很對不起,我又想了一想以後,我只是要說,」只聽烏利亞身後面一個人聲插嘴說,同時烏利亞的腦袋就扒拉到一旁,那個說話的人把自己的腦袋取得它的地位而代之,「很對不起,來打攪您——我只是要說:我對於這件事,既然沒有能加可否的餘地,那我去外國,就越早越好。我和他們一塊兒談這件事的時候,我表妹安妮本來說,她願意她的親人都近在跟前,不願意她的親人都充軍發配,老博士——」

「你說的是斯特朗博士吧?」維克菲先生嚴肅地打斷他的話頭說。

「當然我說的是斯特朗博士,」冒勒頓先生回答說;「我可管他叫老博士,難道你先生還不知道,那還不是一樣?」

「我還就是不知道,」維克菲先生回答說。

「那麼好啦,斯特朗博士就斯特朗博士得啦,」冒勒頓先生說。「斯特朗博士也和我表妹是一樣的想法,這是我相信的。但是從你對我採取的辦法看來,他那種想法好像改變了,那就沒有別的可說的啦,只有說,我走得越快越好。因此,我才想到,我得回來跟您說一下,我走得越快越好。既然一定非得往水裡跳不可,在岸上空流連有什麼用處?」

「你放心好啦,在這件事裡,連最短的流連都不容的,冒勒頓先生,」維克菲先生說。

「謝謝您啦,」那另一位說,「多謝您啦。我不能要飯吃還挑毛病。那樣就不得體了。要不是我顧到這一點,那我敢說,我表妹安妮能很容易地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把事辦了。我覺得,安妮只要對老博士一說——」

「你的意思是要說,斯特朗太太只要對她丈夫一說——我了解得不錯吧?」維克菲先生說。

「一點也不錯,」那另一位回答說,「——只要說,她要某樣某樣事,如此這般地辦,那那件事就理所當然地,如此這般地辦了。」

「什麼叫理所當然,冒勒頓先生?」維克菲先生問,一面絲毫不動聲色地吃着正餐。

「您瞧,因為安妮是一個着人迷的年輕女人,而老博士——我是說,斯特朗博士——可不是一個着人迷的年輕男人哪,」捷克·冒勒頓先生說,同時大笑。「我這個話可沒有想對任何人開罪的意思,維克菲先生。我的意思只是要說,在這一類的婚姻里,我認為,總得有占便宜的,有吃虧的,才公平,才合理。」

「你是說,老先生,女的一方,得占便宜了?」維克菲先生嚴肅地問。

「不錯,女的一方得占便宜,我的維克菲先生,」捷克·冒勒頓先生回答說,同時大笑。但是,他好像注意到,維克菲先生仍舊跟以先一樣,絲毫不動聲色地吃着正餐,同時注意到,他沒有辦法能讓維克菲先生臉上的肌肉有一丁點鬆弛,他就又找補了一句,說:

「好啦,我既然已經把我回來要說的話都說了,那我只再對您說一句,恕我打攪您,我就開步走啦。當然,我得按照您的吩咐,把這件事看作只是您和我——咱們兩個——之間單獨安排好了的,在博士家裡,一概不提。」

「你還沒用飯吧?」維克菲先生問,同時把手往飯桌那面兒一擺。

「謝謝您啦。我要跟我,」冒勒頓先生說,「表妹安妮一塊兒用飯。再見吧!」

維克菲先生坐在那兒,並沒起來,只含着滿腹心事看着他走去。我認為,冒勒頓先生只是個膚淺、輕浮的年輕紳士,臉子漂亮,嘴頭子輕快,有一種自信自負毫無顧忌的神氣。那就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見到捷克·冒勒頓先生。本來那天早晨,我才剛剛聽見博士說起他來,所以萬沒想到那麼快就會有緣和他相會。

我們吃完了正餐,又都回到樓上,在那兒,一切一切的進行,又都跟頭一天完全一樣。愛格妮仍舊在頭天那個角落上,放好了酒杯和濾酒瓶,維克菲先生又坐下喝起葡萄酒來,而且也是喝得非常地多。愛格妮先給他彈了會鋼琴,又坐在他身旁,做活兒、談話,又和我一塊兒玩了一回多米諾牌。到了時候,她料理茶點,吃完茶點,我從樓上我的屋子裡把我的書帶到樓下。她往我的書里瞧,告訴我,書裡面什麼是她學過的(雖然她自己說,她學過的算不了什麼,但是實在卻是了不起的),又告訴我用什麼方法,才能學習得最好,了解得最好。我現在寫到這兒,我又看見了她,態度那樣雍容謙虛、安詳舒徐、有條有理,我又聽到了她,聲音那樣和美輕柔、從容安靜。她到後來,對我所起的一切向善去惡的良好影響,那時候就已經在我的心裡播下了種子。我愛小愛彌麗,我不愛愛格妮——這個所謂不愛,也就是說,絕不是像愛愛彌麗那樣愛法——但是我卻感覺到,不論愛格妮在哪裡,那裡就有仁愛,就有寧靜,就有真實,並且我多年以前,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戶上面所看見的那種柔和光線,永遠籠罩在她身上,也永遠籠罩在我身上,只要我近在她的身邊,也永遠籠罩在一切一切上面,只要這一切一切在她四圍。

現在到了她退出客廳、安息就寢的時候了,她離開了我們以後,我把手伸給維克菲先生,也準備離開那兒。但是他卻把我留住了,對我說:「特洛烏,你還是願意跟着我們在這兒住哪,還是願意到別的地方去哪?」

「願意在這兒,」我馬上就回答他說。

「敢說一定願意嗎?」

「只要您不嫌我,只要您讓我住下去,那我就敢說一定。」

「不過,我恐怕,孩子,我們這兒過的這種生活,太沉悶了吧,」他說。

「先生,對愛格妮不沉悶,對我怎麼會沉悶哪?絕不沉悶!」

「對愛格妮,」他重複說,同時慢慢地走到大壁爐擱板那兒,把身子靠在擱板上。「對愛格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