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五章 再世為人 · 2 線上閱讀

「有頂好的,」維克菲先生一面琢磨,一面說,「但是目下你外甥可不能在裡面寄宿。」

「不過他在學校外面可以找到寄宿的地方吧,我想,」我姨婆給他提了個頭兒說。

維克菲先生認為可以。跟着他們稍為討論了一下,他於是建議,說要帶着我姨婆到學校去一趟,以便她親眼看一看這個學校,然後再自己下判斷。同時,為了同樣的目的,再帶着她到兩三個他認為我可以寄宿的地方也轉一下。我姨婆欣然接受了他這個建議,我們三個就要一塊兒往外去,但是剛一動身,他卻停了下來,說:

「咱們這兒這位小朋友,也許會有什麼動機,不贊成咱們這種安排吧。所以我認為,咱們頂好先不要帶着他一塊兒去。」

我姨婆對於這一點,好像露出想要有所爭論的意思來,但是我想要讓事情順利進行,所以就自動地說,我很願意留在家裡,要是他們認為那樣合適的話。於是我回到維克菲先生的事務所,在所里我原先坐的那把椅子上,重新坐下,等他們回來。

事有湊巧,我坐的這把椅子,恰好和一條狹窄的過道相對,這條過道的一頭兒,是一個圓形的小屋子,先前烏利亞·希坡那副灰白的臉,就是從這個屋子的窗戶往外瞧,才讓我看見的。烏利亞把馬拉到附近的馬棚以後,回到這個屋子,趴在桌子上幹活兒。桌子上部有一個銅架子,專為掛文件之用,他那時候正抄錄的一份文件,就掛在那上面。他的臉雖然正衝着我,但是,因為有那份文件擋在我們中間,所以,有一會兒的工夫,我卻認為,他不會看見我。但是我往那方面更留神看去的時候,我卻發現,他那雙無法閉上的眼睛,每過一會兒,就像兩個紅太陽一樣,從文件下面露出,偷偷地盯着我直瞧,每瞧一回,我敢說,都足有一分鐘之久,而同時他那支筆,卻還是跟以前一樣很巧妙地往下寫個不停,或者說,假裝着往下寫個不停:這種發現,使我很感不安。我試了好幾種辦法——比如說,站在屋子那一頭兒的椅子上看地圖,或者專心細讀肯特郡發行的一份報紙——想要躲開他那兩隻眼睛,但是那兩隻眼睛卻永遠有一種吸引力,使我不由得不往它們那兒看,而我不論多會兒,只要往那兩個紅太陽那兒看,就一定能看到,那兩個紅太陽,不是恰好正在升起,就是恰好正在落下。

到後來,我姨婆和維克菲先生,去了相當長的時間,到底回來了,這才使我覺得如釋重負。他們走這一趟,並沒像我希冀的那樣得到成功,因為,學校的種種優越之點,固然無可否認,但是維克菲先生給我姨婆介紹的那幾個供我寄宿的公寓,卻沒有一家是我姨婆贊同的。

「這很不幸,」我姨婆說。「我不知道怎麼辦好,特洛。」

「一點不錯很不幸,」維克菲先生說。「不過,特洛烏小姐,我想,我還是可以替你想出辦法來的。」

「什麼辦法哪?」我姨婆問。

「就叫他在我這兒,先待一個時期好啦。我看這孩子挺老實,絕不會打攪我。我這所房子,作讀書的地方,又是再好不過的,不但像一座寺院一樣地安靜,而且也差不多像一座寺院一樣地寬敞。就叫他在這兒住下去好啦。」

我姨婆對於維克菲先生這種自行提出的辦法,顯而易見是非常可心如意的,但是卻不好意思徑行接受。我自己也和我姨婆一樣,可心而不好意思。

「就這麼辦吧,特洛烏小姐,」維克菲先生說。「解決困難只有這個辦法。你當然曉得,這不過是一種權宜之計,如果這樣辦,出現了什麼問題,或者對雙方有什麼不方便,那他可以來一個向後轉哪。他先在這兒住下,然後再慢慢地給他尋覓更好的地方好啦。你頂好不要猶豫啦,叫他先在這兒住着好啦。」

「你這番好意我自然非常地感激,」我姨婆說,「我看他也非常地感激,不過——」

「得了吧,我明白你的意思啦,」維克菲先生喊着說。「特洛烏小姐,我絕不叫你因為白白受人之惠,心裡老惦着是個事兒。你要是過意不去,那你就替他出一筆費用好啦。咱們的條件還絕不會苛刻了。你要是不過意,那你就出一筆費用好啦。」

「既然這樣講明了,」我姨婆說,「那我可就很高興地叫他先在這兒住下啦;不過我感激你這番厚意,可並不因此就減少了。」

「那麼,你們來見一見我這個小管家吧,」維克菲先生說。

於是我們一塊兒上了一層特別出奇的古老樓梯,樓梯欄杆非常地寬,都寬得你從欄杆上面上去也幾乎和從樓梯上去一樣地容易;上了樓我們來到了一個滿室陰蔭的古老客廳,只有三四個老式稀奇的窗戶(就是剛才我在街上往上看到的)供透陽光之用;窗台下面都有古老橡木座位,這些座位,也和發亮的橡木地板,還有天花板上的房梁,好像都是取材於同樣的樹木。客廳里的陳設裝修都很華美,那兒放着一架鋼琴,安着一些紅紅綠綠顏色鮮亮的家具,還擺了一些花兒。這個屋子好像到處都是古老的角落,古老的旮旯。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旮旯,都有一個古怪的小桌子,或者古怪的櫥子,或者古怪的書櫃,或者古怪的座位,或者古怪的這個,古怪的那個,讓我看來,我就覺得,屋裡再沒有那麼好玩兒的旮旯了,一直到我又看到第二個,就又覺得這第二個和頭一個一樣地好玩兒,如果不比它更好玩兒的話。每一件東西上面,都有一種幽隱恬靜、潔淨無塵的氣氛,像這所房子整個在外面看來那樣。

維克菲先生,在安着護牆板的牆角落那兒一個小門上敲了敲,於是一個和我差不多一樣大的女孩子,從門裡很快地走了出來吻他。我從這個女孩子的臉上,一下就看到一種恬靜、甜美的表情,和樓下曾衝着我瞧的那個女畫像臉上所有的一樣。在我當時的想象中,我只覺得好像是畫像已經與年俱增,長成婦人了,而本人卻依然故我,還在童年。她那副臉雖然非常生動活潑、歡悅愉快,而在她臉上,在她全身上,依依曖曖地,卻有一股寧靜恬適——一種安詳、幽嫻、雅靜的神態——這是我從來未曾忘記的,也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這就是維克菲先生那個小小的管家,他的女兒愛格妮,維克菲先生說。我聽到他都怎樣說這句話,再看到他都怎樣握她的手,我就猜了出來,什麼是他一生之中唯一無二的動機了。

她腰上掛着一個像玩意兒的小籃子〔8〕,裡面放着鑰匙,她的態度那樣端莊穩重,那樣精明仔細,正是這樣一所古老住宅所需要的管家。她聽她父親對她談我的情況的時候,臉上是一團令人愉快之氣。他介紹完了,她就對我姨婆提議,說要我們到樓上去看一看我的屋子。於是我們一塊兒起身往樓上去,她在前面帶路。那是一個非常令人可愛的古老屋子,有更多的橡木大梁,更多的斜棱方塊小窗戶,還有寬闊的樓梯欄杆,一直通到那兒。

〔8〕 狄更斯在他的《博茲特寫集》(《公寓》)和《荒涼山莊》里都提到小籃子裝鑰匙,可見是當時通行的習慣。

我童年時期,曾在一個教堂里,看見過一個有彩色玻璃圖的窗戶〔9〕,至於在什麼地方,是什麼年月,卻想不起來了。我也想不起來,那彩色玻璃圖表現的是什麼故事。但是我卻知道,她當時在那個古老樓梯上面的沉靜光線中轉身等我們的時候,我曾想起那個有彩色玻璃圖的窗戶來。從那個時候以後,我一直把那個彩色玻璃窗戶上那種恬靜的光線和愛格妮·維克菲聯在一起。

〔9〕 彩色窗玻璃鋪綴工藝流行於歐洲中世紀,所表現的多為《聖經》故事等宗教題材。

我姨婆和我一樣,對於給我作的這種安排,感到非常滿意,我們看完了,回到樓下的客廳里,又高興、又滿意。我姨婆怎麼也不肯留在維克菲先生那兒吃正餐,因為她恐怕天黑以前,也許會說不定出了什麼岔兒,她不能趕着那匹灰馬回到家裡,維克菲先生非常懂得我姨婆的脾氣,知道不論什麼事,跟她爭辯都沒有用處(這是我後來了解到的),所以就在他那兒給我姨婆預備了一份便飯,愛格妮回到了她的家庭教師身邊,維克菲先生就回到了他的事務所。這樣一來,就剩下我們兩個,分手的時候,一點不受拘束了。

我姨婆對我說,關於我的一切,都有維克菲先生給我安排料理,我不論什麼,全都不會缺少,同時對我說了最慈愛的溫語,對我進了最真誠的忠言。

「特洛,」我姨婆結束這番話說,「你可要給你自己作臉,給我作臉,給狄克先生作臉!上帝加福給你!」

我不勝激動,只有一次又一次對她表示衷心的感謝,同時請她替我致意,問候狄克先生。

「不論什麼事,」我姨婆說,「都絕不要小氣,絕不要虛假,絕不要殘酷。你要是能夠戒除了這三種惡習,特洛,那我就永遠能對你抱有深厚的期望。」

我只有盡我所能,對她作了諾言,說我絕不會辜負了她對我的恩義,忘記了她對我的訓誡。

「車馬就在門外了,」我姨婆說,「我走啦!你就在這兒好啦,不要動。」

她一面這樣說,一面急忙摟抱了我一下,就出了屋子,隨手把門帶上了。一開始的時候,我看到她這樣一下就走了,還吃了一驚,幾乎害起怕來,以為是我不知怎麼把她給得罪了哪,但是我從窗戶往街上一看,只見她那樣神氣頹喪地上了車,也沒有心腸抬頭往上面看,就趕着車走了,那時候我才了解了她的真情,而不冤枉她,說她生了氣了。

到了五點鐘的時候,那也就是維克菲先生吃正餐的時候,我的精神才又重新提了起來,對於用刀用叉,頗能應付一氣了。飯桌上只給我和維克菲先生兩個人擺了兩份食具。不過愛格妮在開飯以前,已經在客廳里等着了,和她父親一塊兒下了樓,坐在飯桌那兒她父親的對面〔10〕。如果沒有她在跟前,她父親是否能吃得下飯去,這是我當時曾疑心過的。我們吃過飯,並沒在飯廳里停留〔11〕,而又上了樓,來到客廳。在客廳的一個角落那兒,愛格妮給他父親把酒杯和一瓶濾過的坡特葡萄酒都放好了。我認為,如果那個酒是別的人給他放在那兒的,那他喝起來,就一定要覺得酒的味道,跟平素不一樣。

〔10〕 這應該是,愛格妮和她的家庭教師一塊兒用飯。

〔11〕 飯後或宴後(即吃過甜食,撤去桌布之時),婦女先退到客廳,男人仍留在飯廳,吸煙飲酒。

他就坐在那兒,有兩個鐘頭之久,一直喝那葡萄酒,而且喝得還真多;同時,愛格妮呢,就又彈鋼琴,又做活計,又對她父親和我談話。維克菲先生跟我們在一塊兒的時候,通常大部分都是愉快、高興的;不過有的時候,他的眼光會落到她身上,於是他就一時出神沉思起來,因而默不作聲。她對於這種情況,老是一下就能發覺,我想;發覺了,馬上就跟他問長問短,對他撫摸親昵,轉移他的心思,於是他就從沉思冥想中醒來,又把葡萄酒痛飲。

到了吃茶點的時候,愛格妮親自烹茶、親自奉茶。茶點以後的時光,過得也和正餐以後一樣。這樣一直到她要去就寢,那時候,她父親把她抱在懷裡,吻她一番。等她去了,他才吩咐人把事務所的蠟燭點起來。那時候我也睡覺去了。

不過那天晚間,就寢以前,我曾一度去到門外,順着大街,溜達了短短的一程,為的是,我可以把那些古老的屋舍和那座蒼老的大教堂再看一下,可以對於我在前些日子的征途中,怎樣一度穿過這座古老的城市,怎樣曾經走過現在一枝借棲而當時卻一無所知的這所古老房子,再想一下。我溜達完了,回來的時候,我看到烏利亞·希坡正在事務所里,關窗閉戶,歸置拾掇。我當時的心情是:不論對什麼人,全都有友好之感,所以我就走進去和他打招呼,臨別的時候,和他握了握手。哎呀,他那隻手,又冰又濕,握起來,也和看起來一樣,都像一隻鬼手。我事後用兩手對搓,把我握他的那隻手搓暖,同時把他握我的那隻手給我的感覺搓掉。

那隻手令人感到那樣不舒服,一直到我回到我屋裡,我的腦子裡那種又冰又濕的感覺還沒去掉。我從窗戶那兒探身往外,看到椽子頭兒上刻的怪臉向我斜視,我就想到,那就是烏利亞·希坡,不曉得怎麼,跑到那兒去了。我於是急忙把窗關上,免得再看見那種怪臉而想起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