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四章 俠肝義膽 · 4 線上閱讀

「這孩子怎麼說哪?」我姨婆說。「你能跟着走麼,大衛?」

我回答說,我不能跟着走,同時求她,不要放我走。我說,枚得孫先生和枚得孫小姐,都從來沒喜歡過我,都從來沒好好待過我。我媽老是非常地疼我的,他們可老叫我媽為了我感到苦惱。這是我深深地知道的,也是坡勾提知道的。我說,凡是知道我年紀多么小的人,都不會相信,我會受那樣罪,遭到那樣苦惱。我請我姨婆,我求我姨婆,我哀告我姨婆——我不記得我當時用的是什麼字眼了,不過我記得,那種字眼當時使我很感動——看在我父親的面上,千萬照顧我,千萬保護我。

「狄克先生,你說我應該把這孩子怎麼辦?」

狄克先生琢磨了一下,猶豫了一下,忽然心裡一亮堂,嘴裡回答說,「馬上給他量尺碼兒,做一套衣服。」

「狄克先生,」我姨婆帶着得意的樣子說,「把你的手給我,因為你這份兒通情達理,真是無價之寶。」她和狄克先生親熱地握了手以後,跟着把我拽到她跟前,對枚得孫先生說:

「尊駕願意多會兒請便,就多會兒請便好啦。這孩子歸我啦。好壞我都憑天啦。如果他完全像你說的那樣,那我替他做的事至少也可以跟得上你替他做的。不過你的話,我是一句也不信的。」

「特洛烏小姐,」枚得孫先生反駁說,同時站起來,聳了聳肩膀:「要是你是個男子漢——」

「什麼!胡說八道!」我姨婆說。「你快給我住口!」

「多麼禮貌周全!!」枚得孫小姐站起來說。「太禮貌周全了!都周全得叫人沒法兒受了!」

「那個又倒霉、又可憐、一步走錯了的娃娃,」我姨婆對枚得孫小姐的話完全不理,只對她兄弟發話,同時對他搖頭,好像要把滿腔憤怒,一齊搖出似的,「在你手裡都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只當我不知道哪?你頭一回和那個柔順的小東西兒見面兒的時候,你一定對她又大獻媚笑,又大飛媚眼兒,好像你連嚇唬鵝都不會〔8〕一樣,這是我敢斷言的;那一天,是她多麼倒霉的日子,你只當我不知道哪?」

〔8〕 嚇唬鵝都不會:英文成語,言人膽小怯懦。

「我從來沒聽見過這樣的文明詞兒!」枚得孫小姐說。

「你只當我不能像親眼看見你那樣了解你哪,」我姨婆接着說。「我現在倒真看見你了,真聽見你了。我的耳聞目見給我的是什麼哪?我坦白地對你說吧,什麼都可以說,可就是不能說是愉快。哦,一點不錯。哎喲天哪,剛一開始的時候,還有誰能趕得上枚得孫先生那麼柔和,那麼溫存!那個又可憐、又無知、又天真的傢伙,從來沒見過他那樣的人。他簡直地是個糖人兒。他崇拜她。他疼她的孩子——像心尖兒一樣地疼她的孩子!他要給他當第二個爸爸,他們三個要一塊兒住在玫瑰花園裡,是不是?呸!你快給我滾,快給我滾!」我姨婆說。

「我這一輩子,從來沒聽見過有像這個人這樣說話的,」枚得孫小姐喊着說。

「你把那個可憐的小傻子弄到了手,不怕她再跑掉了以後,」我姨婆說,——「我這樣叫她,很不對,再說,她又已經到你一時還不忙着想到的地方去了——不過我還是要這樣說,你把那個可憐的小傻子弄到了手以後,仿佛你對於她自己,對於她的親人,還欺負得不夠似的,你還得訓練她,是不是?你還得排練她,好像她是一隻養在籠子裡可憐的鳥兒一樣,你還得教她唱你的曲兒,一直到她那上了當的一生折磨消耗完了才算,是不是?」

「這個人不是瘋了,就是醉了,」枚得孫小姐痛苦之極,因為她不能把我姨婆的談鋒轉到她那一方面。「我疑心她一定是醉了。」

貝萃小姐,對於她這種打岔的話絲毫也沒理睬,仍舊好像沒有那麼回事似的,接着對枚得孫先生發話。

「枚得孫先生,」我姨婆一面說,一面用手指頭指着他,「你對於那個單純的娃娃就是一個暴君,你把她的心弄碎了。她是個心地再沒有那麼好的娃娃——那是我知道的;你還沒碰見她,我就認識她好多年了;你儘量利用她這種弱點,傷了她的心,要了她的命。我不管你愛聽不愛聽,反正這是真情實況,說給你聽了,好叫你舒服舒服。你和你的狗腿子,儘量去受用受用吧。」

「我請問,特洛烏小姐,」枚得孫小姐插嘴說,「你管誰叫作是我兄弟的狗腿子?這可真是我聽來耳生的字眼!」

我姨婆仍舊跟一點也沒聽見枚得孫小姐的話一樣,一點也不為她所動,只接着說:

「我已經對你說過,在你遇見她以前好幾年——至於神秘的上帝怎麼作那樣的安排,會叫你碰見她,那是人類不能了解的——在你遇見她以前好多年,就很清楚,那個又可憐、又柔順的小東西兒,早早晚晚,不定什麼時候,非要再嫁人不可;不過我當時萬沒想到,她再嫁人,會糟到這步田地!我當時還往好的地方想哪!那還是她剛生這個孩子的時候——就是這兒這個孩子。誰知道,後來就因為這個可憐的孩子,他的媽成了你枚得孫先生作踐折磨的可憐蟲了哪!這件事,叫人一想起來就要痛心;這個孩子在這兒,叫人一見,就要想起從前而犯噁心。唉,唉,你用不着退縮畏避!」我姨婆說。「你不退縮畏避,我也知道那都是事實。」

在所有這段時間裡,枚得孫先生一直站在門旁,一面瞧着我姨婆,一面臉上帶着微笑,但是他那兩道黑眉毛,卻緊緊地皺在一起。到了我姨婆說他不用退縮畏避的時候,我瞧見,雖然他臉上仍舊還帶着笑容,但是他臉上的顏色卻有一會兒的工夫變白了,他喘的氣也好像他剛跑過似的。

「再見吧,先生,」我姨婆說,「再見!你也再見吧,小姐,」我姨婆突然轉到枚得孫小姐那面說。「我要是看見你再在我那片青草地上騎着驢走過,那我非把你的帽子給你掉了,拿腳踩不可!」

我姨婆突然說出這幾句令人想不到的話的時候,要把她臉上那種樣子表現出來,總得有一個畫家才成,並且還得是一個出色的畫家;要把枚得孫小姐聽了這幾句話,臉上的樣子表現出來,也是一樣。姨婆說話的態度,說話的內容,都像烈火一樣,所以枚得孫小姐,不發一言,只見機而作的樣子,把胳膊挽着她兄弟的胳膊,高傲地走出了這所房子。我姨婆仍舊留在窗戶那兒瞧着他們,我覺得,毫無疑問,準備好了,一旦驢又出現,好把她的話馬上付之實行。

不過,枚得孫姐弟那方面,沒作任何挑戰的表現,我姨婆繃緊了的臉就慢慢鬆弛下來了,同時那樣和顏悅色,我見了不由得膽子大起來,又吻她,又謝她,我吻她、謝她的時候,非常熱烈,是用兩隻手緊緊地抱着她的脖子的。跟着我和狄克先生握手,他也和我握手,並且握了好多次,同時笑了又笑,慶祝我姨婆,在這場唇槍舌劍中,取得最後勝利。

「狄克先生,你要把你自己當作是這個孩子的保護人,和我一塊兒來保護他,」我姨婆說。

「我能給大衛的兒子當保護人,那我高興極了,」狄克先生說。

「很好,」我姨婆說,「這可一言為定啦。你不知道,狄克先生,我正這兒琢磨哪,要他跟着我叫,叫特洛烏。」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叫他特洛烏,那敢情好,」狄克先生說。「大衛的兒子也就是特洛烏。」

「你的意思是說,叫他特洛烏·考坡菲,是不是?」我姨婆回答說。

「不錯!對,對,一點不錯,叫他特洛烏·考坡菲,」狄克先生有些害臊的樣子說。

我姨婆對於這個提議,覺得可心極了,因此,那天下午,她給我買了幾件現成的衣服,我還沒穿,她就用永不褪色的墨水,在那上面親手寫上「特洛烏·考坡菲」的字樣了;同時,定好了,以後給我定做的衣服(那天下午就定做了一套)也都要標上同樣的字樣。

這樣,我就在名字新、衣服新,無一不新的情況下,開始了我的新生命。現在疑慮不決的心情已經告終了,我有好幾天的工夫,老覺得惚惚悠悠、像在夢中一樣。我永遠沒想到,我會有這樣一對稀奇的保護人——我姨婆和狄克先生。我從來沒有清清楚楚地想到我自己的事兒。只有兩種情況,我覺得最清楚,一種是:舊日布倫得屯的時光,離我遠去了——好像非常遙遠的一片迷濛一樣;另一種是:我在枚·格貨棧那一段生活,永遠有一重帳幕遮住。從那時候以後,沒有人曾把它揭開過〔9〕。即便在這本書里,我也只是出於無奈,勉強把這一幕揭開了一會兒的工夫,跟着又急忙把這一幕閉上了。那一段生活,回憶起來,給我的痛苦太大了,使我覺得非常難過,使我感到非常絕望,因此,我連想一想,那種日子,到底熬了多久,都沒有勇氣。它還是一年,還是比一年多,還是比一年少,我現在並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段生活,有而復無,來而復去;我只知道,那段生活,曾經寫過,寫完了以後,就隨它留在那兒,不再提起。

〔9〕 這段生活,是狄更斯親身的經歷,但除了對他的朋友伐斯特之外,他從來沒對別人提過,連對他太太都沒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