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四章 俠肝義膽 · 3 線上閱讀

枚得孫小姐在這齣武戲的後段,已經下了驢了,現在和她兄弟在台階下面等候,等我姨婆從容接見他們。我姨婆由於剛才這一場戰鬥,心裡稍微有點兒亂,但是卻威儀儼然地從他們前面走過,進了屋裡,根本不去理會有兩個人在那兒,後來還是捷妮進去給他們通報了。

「我是不是要躲開,姨婆?」我哆嗦着問。

「不用躲開,老先生,」我姨婆說。「當然不用躲開!」她這樣說了,跟着就把我推到靠近她的一個角落裡面,搬了一把椅子,擋在我前面,好像那就是監獄裡或者法庭里的審判欄。在他們整個的會談時間裡,我都一直地站在那兒,我也就從那兒看着枚得孫先生和枚得孫小姐進了屋裡。

「哦!」我姨婆說。「剛才開頭兒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我那是有幸和什麼人鬧衝突哪。不過我不許任何人騎着驢在那片草地上走。不論什麼人,毫無例外,我一概不許。任何人我都不許。」

「你這種規章,對於第一次來到這兒的人,未免有些不方便吧,」枚得孫小姐說。

「是嗎!」我姨婆說。

枚得孫先生好像害怕武戲會重演起來,插上嘴去說:

「特洛烏小姐!」

「不敢,」我姨婆用犀利的眼光看着他說。「我故去的外甥大衛·考坡菲,就是當年住在布倫得屯的棲鴉廬的——不過為什麼叫棲鴉廬,我是不懂的!他留下了個孀婦,娶這個孀婦的枚得孫先生,就是你吧?」

「不錯,就是我,」枚得孫先生說。

「我魯莽地說一句:我覺得,你要是壓根兒不去招惹那個可憐的娃娃,」我姨婆回答說,「那也許得算是一件好事,一種福氣吧?是不是?」

「在這一點上,我很同意特洛烏小姐的說法,」枚得孫小姐把頭一梗,把下巴一縮,大模大樣地說,「我也認為,我們那位令人惋惜的珂萊蘿,在主要的各方面,只是一個娃娃。」

「像你和我這樣的人,小姐,」我姨婆說,「都已經快上了年紀了,再也不能因為生得漂亮而受別人的折磨了,所以沒有人能說咱們是娃娃,這是咱們可以寬慰的地方。」

「你說得不錯!」枚得孫小姐回答說,不過,我卻覺得,她那種同意,並非出於情願,她那種說法,也並非優雅得體。「並且,像你說的那樣,我兄弟要是壓根兒就沒結這份兒親,那於他一定得算是一件好事,一種福氣。那是我一向的看法。」

「我也認為,那毫無疑問,是你的看法,」我姨婆說。「捷妮,」她拉了拉鈴兒,叫道,「你對狄克先生說,我問他安好,同時請他下來一趟。」

他還沒下來的時候,我姨婆把腰板挺得又直又硬,坐在那兒,對着牆直皺眉頭。他下來了,我姨婆先照規矩給他介紹了一番。

「這是狄克先生,我一個極熟的老朋友。他的判斷力,」我的姨婆強調說,作為給狄克先生的一種警告,因為他那時正咬自己的食指,看樣子未免有些愣愣瞌瞌的,「是我一向倚重的。」

狄克先生聽我姨婆這樣一說,就把食指從嘴裡拿出來,臉上帶着認真、注意的樣子,站在那幾個人中間。我姨婆把頭微微朝枚得孫先生那面兒歪着,只聽他接着說:

「特洛烏小姐,我接到你的信以後,我覺得,如果我想要別太委屈了我自己,並且別太簡慢了小姐你——」

「謝謝你啦,」我姨婆說,仍舊用犀利的眼光,使勁兒盯着他,「你不必管我。」

「那我應該不管路上方便不方便,都親自來一趟才對,」枚得孫先生接着說。「這樣比用信答覆好得多。這個專愛搗亂的糟孩子,把朋友和事由兒都撂了——」

「你瞧這孩子這個樣子,」他姐姐插嘴說,她是指着我那種無以名之的服裝說的,「看着多扎眼,多不體面!」

「捷恩·枚得孫,」她兄弟說,「請你別打攪我,成不成。這個專愛搗亂的糟孩子,特洛烏小姐,曾鬧得我一家不和,全家不安。我新近故去的那個親愛的太太活着的時候是那樣,她故去以後也是那樣。這個孩子,陰沉、忤逆、凶暴、乖戾、執拗、倔強。我和我姐姐,都曾盡力想過法子,要把他這些毛病給他改過來,但是可一點成效都沒有。我認為——我可以說,我們兩個都認為,因為我凡事都沒有背着我姐姐的——所以我們兩個都認為,你應該聽一聽我們把這孩子的真情實況,毫不意氣用事、鄭重嚴肅地親口說一說。」

「我兄弟這些話,句句屬實,幾乎用不着我再加以證明,」枚得孫小姐說,「請讓我只說這麼一句好啦:世界上所有的孩子裡面,我相信,再也找不出比他還壞的來了。」

「言重了!」我姨婆簡截地說。

「按照事實,可一點也不算言重,」枚得孫小姐說。

「哈!」我姨婆說。「呃,還有什麼啊,先生?」

「什麼是教養這孩子最好的辦法,」枚得孫先生說,這時候,他和我姨婆越你瞅我,我瞅你(而且還是眯縫着眼瞅的),他臉上就越陰沉,「我有我自己的看法。這種看法,一部分是根據我對這孩子的了解而來的,另一部分是根據我自己的財力和收入而來的。這種看法的好壞,都有我自己負責,我就照着這種看法辦,所以關於這一點,不必多談。我只這樣說就夠了:我把這孩子托給我自己的一個朋友,叫他親眼看着他,就了一種體面的行業。這孩子不喜歡這種行業,從這種行業里逃跑了,變成了一個鄉下的無業遊民了,衣服襤褸,跑到你這兒,特洛烏小姐,對你訴冤來了。你要是聽他一面之詞,袒護他,那確實會有什麼後果,我願意就我知道的,直爽地說一說。」

「你先不要說那個,你先說一說那個體面的行業好啦,」我姨婆說。「如果這孩子是你親生的,那你也要同樣地叫他幹這個行業吧,我想?」

「如果他是我兄弟親生的,」枚得孫小姐從中插嘴說,「那他的性格,我相信,就要完全是另一種樣子了。」

「再說,如果那個可憐的娃娃——他母親——還活着,那他也照樣要幹這一種體面的行業的,是不是?」我姨婆說。

「我相信,」枚得孫先生說,說的時候把頭稍微一低,「珂萊蘿對於我和我姐姐捷恩·枚得孫認為最好的辦法,不會有異議的。」

枚得孫小姐咕念了一聲,對於她兄弟這種說法表示贊同。

「哼!」我姨婆說。「不幸的娃娃!」

狄克先生在所有這段時間裡,都老在那兒把錢弄得噶啦噶啦地直響,這一會兒把錢弄得響得更厲害了,我姨婆覺得有阻止他的必要,所以先瞪了他一眼,然後才接着說:

「那個可憐的娃娃一死,她的年金也跟着完了?」

「不錯,跟着完了,」枚得孫先生回答說。

「那點小小的財產,那所房子和園子——那所沒有烏鴉的棲鴉廬——也沒訂結婚契約〔7〕,對她的小子有什麼安排?」

〔7〕 結婚契約:指準備結婚時,規定女方及子女財產權之契約。

「那是她頭一個丈夫無條件留給她的——」枚得孫先生開口說,但是我姨婆卻把他攔住了,攔的時候,露出極端不耐和煩躁的樣子來。

「唉喲,你這個人,真是的!跟我說這個幹什麼?可不無條件地留給了她!大衛·考坡菲那個人,就是條件緊在他眼皮子底下,也不會想到什麼條件的,也不會想到任何條件的;他那個人,我早就看透了。他當然是無條件留給他太太的。不過,他太太第二次結婚的時候,說得更明白一些,更直截了當一些,那個娃娃走了錯盡錯絕的那一步,和你結婚的時候,沒有人出來替這個孩子說句話嗎?」

「我新近故去的這位太太,很愛她第二個丈夫,小姐,」枚得孫先生說,「因此她不論什麼事,都完全信賴她第二個丈夫。」

「你新近故去的那個太太,先生,是個最不通世事、最倒霉、最不幸的娃娃,」我姨婆說,一面對他搖頭。「一點不錯,她正是那樣。現在,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要說的只是,特洛烏小姐,」他回答說,「我到這兒來,要把大衛領回去,無條件地把他領回去,按照我以為是的辦法安置他,按照我以為對的辦法對待他。我不是到這兒來對什麼人應許這個,擔保那個的。你,特洛烏小姐,對於他的逃跑,對於他的訴冤,都有可能想袒護他。這是從你的態度上可以看出來的,因為你的態度,可以說,絕不是想要息事寧人的。現在我得警告你,你要是袒護他一次,那你可就得永遠袒護他,你要是插手管這一回,那你可就得管到底兒。特洛烏小姐,我這個人,絕不跟別人無理取鬧,我也絕不許別人跟我無理取鬧。我到這兒來,就是要來領這個孩子的,我還是就來一次,絕不來第二次。他能跟我走不能?只要你說他不能跟我走——只要你說一句他不能走,不管你用的是什麼藉口——我不管是什麼藉口——只要你那樣一說,那我的門,可就從此以後,永遠不再給他開了,而你的門,我認定,可就永遠要為他開着了。」

他這一番話,我姨婆是用最大的注意力聽的。她坐在那兒,腰板筆直,兩手交叉放在一個膝蓋上,陰沉地看着那個說話的人。他說完了,她把眼光一轉,只用眼光懾着枚得孫小姐,身子卻完全沒動,說:

「啊,現在,小姐,你有什麼說的哪?」

「啊,特洛烏小姐,」枚得孫小姐說,「我要說的,我兄弟已經都完完全全地說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實,他也都明明白白地講了,所以我沒別的可以再添的了,只有一點;我要謝謝你,因為你太有禮貌了,非常地有禮貌。這是我敢保的。」枚得孫小姐說;說的時候,帶着一股諷刺;但是那股諷刺,對於我姨婆,絲毫沒發生影響,也就像它對我在查塔姆靠着睡覺的那尊大炮絲毫不發生影響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