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四章 俠肝義膽 · 2 線上閱讀

我對於這個話沒有什麼可以回答的,只又戰戰兢兢地重了一聲「哦!真箇的!」

「別人都說他是個瘋子,」我姨婆說。「我對於這種說法,為我自己起見,實在還暗中喜歡哪。因為,要不是他們說他是個瘋子,那我這十來多年——實在說起來,自從你姐姐貝萃·特洛烏使我失望以後——怎麼能天天和他相處,時時向他請教哪?」

「有那麼久啦?」我說。

「那些不要臉、說他瘋了的人可就真好啦,」我姨婆接着說。「狄克先生和我有點瓜葛之親;這一點究竟是怎麼回事,不必管,那用不着細說。我只想說,如果不是我出頭干涉,那他哥哥就要把他關一輩子的。簡單地說,就是那樣。」

我看到我姨婆說到這兒,現出義憤填膺的樣子來,我也跟着作出義憤填膺的樣子來,不過我恐怕我那是有些虛偽。

「他哥哥這個人,真是個妄自尊大的糊塗傢伙!」我姨婆說。「因為他弟弟的脾氣多少有點古怪——其實他比起許多許多人來,古怪的程度還不到他們一半那麼厲害哪——他就認為,別人在他家裡看見這樣一個人,顯得寒磣,因此他就把他送到私人辦的瘋人院裡去:其實他父親死的時候,還把他這個小兒子,託付給他大兒子,叫他特別加以照顧哪,因為那老頭兒也認為他這個小兒子是個半拉瘋子。他那是明白得過頭啦,才那樣想。毫無疑問,那一定是他也瘋了。」

我姨婆說到這兒,表示出對這種看法堅決地信以為然的樣子,我也跟着表示出堅決地信以為然的樣子來。

「因此我才插上手去,」我姨婆說,「說要幫他個忙。我說,『令弟是神志清醒的,這陣兒比你清醒得多,將來還是要比你清醒得多,這是可以預先料到的。你把他那點進款給他,叫他跟着我來過好啦。我不怕他瘋,我不怕他寒磣,我很願意照顧他,我絕不會像別人那樣虐待他。我這樣說,是指着瘋人院裡管事的那些人以外的人說的。』我和他哥哥吵過多少次,」我姨婆說,「他哥哥到底讓他跟着我來了。從那時以後,他就一直跟着我過。世界上所有的人裡面,就找不出有比他的性子再柔和,脾氣再好的來!至於出個主意什麼的,那就更不用提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啦,除了我,別人誰也摸不着他的脾氣。」

我姨婆一面理衣服,一面甩腦袋,好像要把全世界對她的挑戰,用手一理而清,用腦袋一甩而去似的。

「他有一個姐姐,他很疼他這個姐姐,他姐姐那個人也不錯,也很疼他。但是有一件事,可鬧得不好——原來她也和別的女人一樣,嫁了個丈夫。那個丈夫,也和所有的丈夫一樣——老叫她苦惱。這種情況,對於狄克先生發生了極大的影響(我想,那不能說他是瘋了!),再加上他怕他哥哥,覺得他哥哥待他殘酷。這種種情況,一齊都來了,可就叫他得了熱病了。那是他還沒跟着我過以前的事兒了,不過即便這陣兒,他一想起那種情況來,都受不住。他對你提過查理第一的話來着吧,孩子?」

「提過,姨婆。」

「啊!」我姨婆說,一面用手揉了揉鼻子,好像她有些煩躁的樣子。「那是他一種打比方的表達方式。他把他自己的病和那檔子巨大的騷亂連在一起了;這本是很自然的。那種說法,就是他想表示那種情況的時候喜歡用的詞藻,或者說暗喻什麼的,反正不管你怎麼叫吧,就是這麼回事。如果他想得對,那他為什麼就不可以那樣說哪?」

我說,「一點不錯,完全可以那樣說,姨婆。」

「那種說法,當然不合乎條理,也不合於世俗。那是我知道的;就是因為那樣,我才堅決地反對他把那個話寫在他的呈文里。」

「他寫的那個呈文,是說他自己的歷史的嗎,姨婆?」

「不錯,孩子,」我姨婆說,同時又把鼻子揉了一下,「他那是給司法大臣寫的,或者給別的大臣寫的,總而言之,給那種花錢雇來、接受呈文的人寫的,寫的是他自己的身世。我想,以後不定什麼時候,總有遞進去的那一天。他要是把他那種比喻式的表達方法撇開不用,他就還不能把呈文寫成;不過那無關輕重;反正這樣一來,他就有個事兒占着身子了。」

實在說起來,我後來發現,狄克先生有十年以上的工夫,老在那兒盡力要把查理第一撇開,不把他寫到呈文裡面去,但是查理第一卻又一直地老和他糾纏不清;他一直到現在,還是沒能把查理第一撇開,還是沒能不把他寫在呈文里。

「我再說一遍,」我姨婆說,「除了我,別人沒有摸得着他的脾氣的,世界上的人,沒有比他再柔和,再仁慈的了。他有的時候,倒是喜歡放放風箏什麼的,不過那有什麼關係!連富蘭克林不是也常放風箏嗎?富蘭克林還是個奎克派〔6〕,或者那一類的人哪,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一個奎克派放風箏,比任何別的人,都更可笑。」

〔6〕 美國政治家、作家兼科學家富蘭克林為試驗電而放風箏。奎克派為基督教派之一,以生活態度嚴肅為標榜,故與放風箏不協調。

如果我能設想,我姨婆是特別為我個人起見,把我當作聽體己話的人,才把這些細節又說了一遍,那我自然要覺得我姨婆對我是另眼相看的了;從她現在這樣對我垂青的情況里看來,可以預料她以後待我也不會怎麼不好的。但是我卻不能不注意到,她之所以說這一類話,主要的還是因為這番話早就存在她心裡,於我並沒有什麼關聯,不過因為沒有別的人在她跟前,所以才對我說罷了。

同時,我得說,她那樣挺身而出,保護那位於人無害而令人可憐的狄克先生,這種義氣在我那幼小的心裡,不但出於自私,生出自己前途有望的想法,同時也出於不自私,充滿愛她的熱情。我現在相信,對於我姨婆,當時開始認識到,她雖然有許多古怪脾氣、乖僻性格,但是她卻有一種品格,值得尊敬,可以信賴。那一天,她雖然也和頭一天同樣地嚴厲,也和頭一天同樣地時時因為驢而跑出去、跑進來,特別因為一個青年,從窗戶那兒,和捷妮飛眼兒,惹得她大生其氣(種種惡行之中,最嚴重地觸犯我姨婆的威嚴的,這就是一種),但是如果說這種情況並沒使我減少我對她的畏懼,它卻好像使我增加了我對她的尊敬。

我姨婆給枚得孫先生去了一封信,在收到回信之前,自然得經過相當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我的焦慮達到極點。但是我卻盡力把這種焦慮壓服下去,對我姨婆和狄克先生,都安安靜靜、老老實實,盡力使他們喜歡我。我本來想和狄克先生一塊兒到外面去放那個大風箏。但是我除了頭一天來的時候,我姨婆給我裹在身上那一套什麼都可以說、就是不能說是好看的衣服而外,我就沒有別的衣服,因此我只能死待在家裡。只有天黑了以後,我姨婆為我的健康起見,押着我去到外面的懸崖上,往來走一個鐘頭,再去睡覺。後來枚得孫先生的回信到底來了,我姨婆告訴我,說他要在第二天,親自來和我姨婆談我的問題,我聽了這個話,吃驚不小。到了第二天,我仍舊跟以前一樣,裝束得古里古怪地,坐在那兒一分鐘一分鐘地數時辰,心裡有時希望低落,又有時畏懼增長,因此臉上就一陣紅,一陣熱。我就這樣待在那兒,等着那個使我心驚的陰沉面目出現,其實他還沒出現,我早就已經每一分鐘都心驚一次了。

我姨婆比平常稍微肅竦、嚴厲一些,不過除了這種情況而外——我看不出別的表現,足以說她在那兒準備接見我怕得那樣厲害的那個人。她坐在窗前做活兒,我就坐在她旁邊,心裡想這個,想那個,把枚得孫先生來拜訪的一切結果,可能和不可能的,全都想到了。我就這樣一直待到下午很晚的時候。我們的正餐早已無定時地往後推延了,但是因為天已經很晚了,所以我姨婆就叫預備飯,她剛這樣吩咐了之後,就嚷起來,說又有驢來了。我抬頭一看,大吃一驚,原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枚得孫小姐,用偏鞍騎在驢身上,像存心故意的樣子,從那片神聖的青草地上走過,跟着在門前站住,往四下里張望。

「滾開!」我姨婆說,同時在窗戶里又把腦袋搖晃,又用拳頭比劃。「這兒不許你來!你敢來侵犯我!滾開!呀!你這個大膽的東西!」

枚得孫小姐只冷靜地往左右瞧,她那種不理不睬的樣子,一定把我姨婆惹得火兒極了,所以我相信,她當時竟呆住了,不能按照平常那樣,立即衝到門外面去。我趁着這個機會,告訴了她,說來的這個人是誰,又告訴她,現在走到冒撞她的那個婦人跟前的紳士(因為往上去的路很陡,他落在後面)就是枚得孫先生本人。

「我不管他是誰!」我姨婆喊道,一面在窗戶里,仍舊搖頭,同時做出種種彎身屈膝的姿勢,可就是沒有表示歡迎的那一種「我不能讓別人侵犯我,我不許那樣。叫他滾!捷妮,把這個驢扭過去,把它拉走。」跟着我躲在我姨婆身後,看到了一種說打就打的小小全武行場面:那個驢就定在那兒,誰也不聽,它那四個蹄子直挺挺地豎在四下,捷妮就抓住了它的韁繩,要把它扭轉過去,枚得孫先生就死氣白賴地要拉它往前,枚得孫小姐就用一把陽傘打捷妮,好幾個孩子,都跑來看這場武戲,就使勁兒喊叫。我姨婆一下看見了這群孩子裡面,有趕驢的那個壞小子(他雖然還不到十幾歲,卻是觸犯她最凶的老對頭),就衝到鬧事的地點,朝着他撲去,抓住了他,把他拽到了園子裡,這時,他的夾克都扯到頭上,兩腳在地上直擦。我姨婆把他拽到園裡以後,叫捷妮去找警察和治安法官,好來逮他,審他,當場罰他。她就這樣把那孩子逼在那兒,一時不能逃脫。不過這齣武戲裡這一場,並沒拉得很長,因為這個小惡棍是閃轉騰挪的能手,而這些手法,我姨婆卻一竅不通。因此不到一會兒的工夫,他就嘴裡呼嘯着脫身而去,只有他那釘着釘子的靴子,在花壇里踐踏蹂躪,留下了很深的印兒,他去的時候,還耀武揚威地把驢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