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十四章 俠肝義膽 · 1 線上閱讀

第二天我下了樓的時候,只見我姨婆正坐在早飯桌子前面,把胳膊肘兒放在茶盤兒上,那樣沉思深念,因而水罐〔1〕里的水都從茶壺裡溢出來了,叫整個的桌布都遭到了淹沒之禍。我進了屋子,才把她的思路給她打斷了。我覺得一點不錯,我自己就是她琢磨的主題,因此比以先更加焦灼,想要知道她究竟要把我怎麼辦。然而我卻又不敢露出焦灼的樣子來,怕的是那會惹得她不高興。

〔1〕 水罐:圓筒形,用盛熱水,有酒精爐,可以保暖,有龍頭。這兒是說,把水罐里的水,注入茶壺時,開開龍頭,忘記關上了,所以茶壺的水溢出。

但是我的眼睛,卻不能像我的舌頭那樣能受我管束,所以在吃早飯的時候,不由得不時地往我姨婆那兒瞧。我瞧她,不用瞧多大的工夫,就一準能瞧見她也瞧我——瞧的時候,是奇怪的樣子,有心事的樣子,好像我並不是坐在小圓桌旁她的對面兒,而是離她非常地遠似的。她吃完了早飯,就坐在椅子上,滿腹心事地把身子往後靠着,把眉頭緊緊皺着,把兩手交叉着,兩眼悠悠閒閒地瞧着我,瞧得那樣目不轉睛,因而使我覺得完全不知所措。那時候我自己的早飯還沒吃完,所以我就想借着吃飯的動作,來掩飾心裡的慌亂。但是我的刀子卻在叉子上摔跤,我的叉子就在刀子上跌斤斗。我切鹹肉的時候,本來想把肉送到自己嘴裡,不料它卻蹦到空里去了,還蹦得驚人地高。連茶都嗆我,它本來應去的地方不去,卻死氣白賴地往不應去的地方去。後來,我乾脆不吃了,只滿臉通紅坐在那兒,讓我姨婆細細地觀察。

「喂!」我姨婆過了很大的工夫忽然說。

我抬頭瞧去,只見她那雙犀利、有神的眼睛正對着我瞧,我也恭恭敬敬地對着她瞧。

「我給他寫了一封信,」我姨婆說。

「給——?」

「給你後爸爸,」我姨婆說。「我給他寫了一封信,叫他別嫌麻煩,要拿着當回事辦,不然的話,我和他可就要鬧翻了。這是我敢對他擔保的!」

「他知道我在哪兒嗎,姨婆?」我大吃一驚問。

「我告訴他啦,」我姨婆把頭點了一點說。

「你是不是——要把我——交給他哪?」我結結巴巴地說。

「我還說不上來,」我姨婆說。「咱們還得等一等看。」

「哦,要是我非回枚得孫先生那兒去不可,」我喊着說,「那我可真不知道我會成什麼樣子了!」

「我這陣兒對於這件事還一點都沒有把握,」我姨婆搖着腦袋說,「我只知道,我還說不出該怎麼樣來。咱們得等等看。」

我一聽這個話,登時心涼了,精神也提不起來了,滿懷愁緒。我姨婆好像對於我不很理會的樣子,帶上了一個圍到嘴下的粗布圍裙(那是她從櫥子裡取出來的),親自動手把茶碗洗了;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洗乾淨了,放在茶盤裡面,把桌布疊好了,放在這些東西上面,然後拉鈴,叫捷妮來把它們都拿走了。她跟着先戴上手套,再用一個小掃帚,把麵包渣都掃乾淨了,一直掃到好像地毯上連只能在顯微鏡下看見的渣兒〔2〕都沒有了才罷;跟着她又把屋子裡的東西都撢了一遍,都重安置了一下,其實那早就弄得幾無發毫之遺憾了。這些工作都做得自己稱心如意之後,她把手套脫下,把圍裙解下,把它們都疊起來,放在原先那個櫥子裡一個特別的角落那兒,跟着把她的針線匣子拿出來,放到安在開着的窗前面那張桌子上,然後在綠團扇後面,遮着亮兒坐下,做起活兒來。

〔2〕 這裡當然只是一種誇張性的說法。

「我要你到樓上去一趟,」我姨婆一面把針紉到線上,一面說,「你對狄克先生說,我問他好,同時想要知道一下,他的呈文作得怎麼樣了。」

我風快麻利地站了起來,去執行這番使命。

「我想,」我姨婆說,說的時候,往我臉上細瞧,就像她紉針的時候瞧針鼻兒那樣,「你覺得叫他狄克這個名字,不夠尊重〔3〕,是不是?」

〔3〕 狄克為理查德的親昵或隨便的稱呼。

「我昨兒是覺得叫那個名字有些不夠尊重,」我說了實話。

「你不要認為,他要是想要個尊重一點的名字,辦不到,」我姨婆帶出一些高傲的樣子來說。「巴布利——理查德·巴布利先生——那是這位紳士的真名字。」

我覺得,年紀太小,本來不應該那樣隨便,那樣不恭敬,所以剛要說,我頂好用他的全名稱呼他,但是還沒等到說出口來,我姨婆就接着說:

「但是,不管怎麼樣,你可別叫他這個名字,他聽了人家這樣叫他,他就受不了。這是他這個人古怪的地方。其實,我覺得,那也算不得古怪;因為有些也叫這個名字的人,曾待他非常地壞,因此他對於這個名字死不喜歡,這是老天爺都知道的。現在,他在這兒叫狄克,在任何別的地方,也就叫狄克,其實他就不到任何別的地方去。所以,我的孩子,你可要小心,除了叫他狄克,可別叫他別的名字。」

我答應了我姨婆,一定聽話,就到樓上去辦這一趟差事去了;我一面走,一面想,如果狄克先生,像我下樓的時候從他敞着的門看見的那樣,在那兒那樣一時不停地作他的呈文,那他大概一定進行得很順利。我到了他屋裡的時候,只見他仍舊拿着一支很長的筆,在那兒死氣白賴地寫,他的頭幾乎都貼到紙上了。他太聚精會神了,所以我進去了以後,從從容容地看見了放在角落裡一個紙做的大風箏,看見了一捆一捆亂七八糟的手稿,看見了那麼些筆,特別是,看見了那麼些墨水(他那些墨水瓶子,都成打的放在那兒,每一瓶裝的都是半加侖的容量),一直到我把這些東西都看了一遍以後,他才覺到我進了他的屋子。

「哈!斐伯斯〔4〕!」狄克先生把筆放下說。「大家都怎麼樣啊?我跟你說吧,」他說到這兒,把聲音放低了,「我本來不想說,不過大家沒有一個,沒有一個——」他說到這兒,對我一打招呼,同時把嘴貼到我的耳朵上,「——不是瘋子的。都跟白得勒姆〔5〕一樣地瘋,我的孩子!」狄克先生說。說完了,一面從桌子上拿起一個圓盒來,從那裡面取出一些鼻煙,一面哈哈大笑。

〔4〕 斐伯斯:古希臘的太陽神。此處狄克先生用它來稱呼大衛,大概因為他早晨就來拜訪的原故。

〔5〕 指倫敦白得勒姆瘋人醫院。

對於他提出來的問題,我不敢冒昧表示什麼意見,我只把我的使命傳達了。

「啊,」狄克先生回答我的話說,「你也替我問她好。我—我想我已經起了個頭兒了。我認為我已經起好了頭兒了,」他說到這兒,用手摸他那蒼白的頭髮,同時對他的手稿看了一眼,這一眼,你說表示了什麼感情都可以,可就是別說它表示了信心。「你上過學吧?」

「上過,先生,」我回答說,「只上過幾天。」

「你記得查理第一是哪一年把腦袋叫人給砍下來的吧?」狄克先生說,同時很誠懇地看着我,並且拿起筆來,準備把我要說的年份記下來。我說,我記得是一六四九年那一年。

「呃,」狄克先生回答說,一面用筆撓耳朵,一面帶着不相信我的樣子瞧着我。「書上是那樣說的;不過我弄不通怎麼會是那樣。因為,既然那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那他身旁的人,怎麼會弄錯了,把他那個腦袋裡——把他砍掉了的那個腦袋裡的麻煩,放在我這個腦袋裡哪?」

我聽了這個問題,覺得非常詫異,但是對於這個問題,卻無話可答。

「我對於這一點,永遠也弄不清楚,」狄克先生說,一面帶着失望的樣子瞧着他的稿子,一面把手插到頭髮里,「這真奇怪,我永遠也不能把這一點弄明白了。不過這不要緊,不要緊!」他又變作高興的樣子說,同時精神也振作起來。「有的是工夫。你替我問特洛烏小姐好,再告訴她,就說我的呈文進行得很順利。」

我正要走的時候,他把那個風箏指給我瞧。

「你瞧這個風箏怎麼樣?」他說。

我說,那個風箏很好看。我當時想,那個玩意兒,至少有七英尺高。「那是我自己扎的。趕明兒我和你,咱們一塊兒,去放好啦。」狄克先生說。「你瞧這兒。」

他指給我瞧,風箏上面糊的都是手稿,寫得密密匝匝的,很費了些勁兒的樣子,所以雖然密,卻非常清楚;我看了幾行以後,就覺得,我看到有一兩個地方又提到了查理第一的腦袋。

「有的是線,」狄克先生說。「把它放起來的時候,歷史上的事跡也跟着飛上天去了。我就這樣傳播歷史上的事跡。我不知道風箏會落到什麼地方去。那得看情況,像風向等等;不過我對於那一點,完全聽其自然。它愛落到哪兒就落到哪兒好啦。」

他臉上那樣溫良和藹,令人可親;雖然從他的身子骨兒上看,硬朗堅實,不像老人,但是他卻又那樣蒼顏白髮,令人起敬,所以我不敢說他不是在那兒和我鬧着玩兒說笑話。因此我大笑起來,他也大笑起來,我們分手的時候,成了不能再好的好朋友了。

「我說,孩子,」我下了樓的時候,我姨婆說。「狄克先生今兒早晨怎麼樣?」

我對她說,狄克先生叫我替他問好兒,他的情況實在非常順利。

「你覺得狄克先生這個人怎麼樣?」我姨婆說。

我當時模模糊糊地想到要躲開這個問題,所以我就用了這樣一句話回答她,「我認為他是一個很叫人喜歡的紳士」。但是我姨婆卻絕不是這樣容易就可以敷衍過去了的,因為她當時把手裡的活兒放在膝上,把手交叉在活兒上,說:

「你這孩子!你姐姐貝萃·特洛烏,可不論對什麼人,心裡怎麼想,就一定會直截了當地嘴裡怎麼告訴我。你要盡力跟着她學,有什麼就說什麼。」

「他是不是——狄克先生是不是——姨婆,我因為不知道,所以我才這樣問,他是不是,有點兒精神不太正常?」我結結巴巴地說,因為我感覺到,我這個話也許很不對岔兒。

「連一丁點兒不正常的地方都沒有,」我姨婆說。

「哦,真箇的!」我有氣無力地說。

「你不論說他什麼都成,」我姨婆斬釘截鐵、絲毫不苟地說,「可就是不能說他精神不正常。」